第35章 第35章
文/白甜贞
在实验田里吃过水果,两大两小在里面又转了转,在程可则的托付之下,母子三人当晚和职员一起留宿在了那边的宿舍里。
这里的夜晚很安静,不必去想那些禁忌的人和事,除了几只扰人清梦的蚊子,他们睡得都很香。
第二天,快乐得像小蜜蜂的母子三人又开始溜溜达达的时光,直到程可则驱车来接,临别之际,韦全周交给她许多种子,让她有空了种着玩。
出去玩过这两天一夜,再回到家属院的付矜瑜,不论再怎么听到大喇叭里的广播,也不再感觉到压抑。
前夜。
媳妇儿和孩子都不在家,晚饭在食堂吃的,不免在办公室也多待了一些时间,程可则关上办公室的台灯,正准备回家歇息,桌面上的电话铃适时响起。
老程,我是老麻。麻占元选择这个时间点打来电话,就是猜准了老战友可能还待在办公室。
听到老战友的声音,程可则索性坐到办公桌上,扯着话筒高兴地调侃到:老麻,你老小子还能想到给我来通电话,很不错嘛。还以为你为了躲那五瓶茅台的酒债再也不敢联络我了呢。
想到老战友相聚的欢娱,麻占元不免也哈哈笑开:说笑了,老程。啥时候你来铜陵县找我,茅台我管够,我还要想办法还你一只羊。
什么?
老麻,你是什么意思啊?程可则惊得从办公桌边抬起屁股,站在那里,手指紧握着话筒,他怕是自己耳朵听岔了。
收起笑声,麻占元那平静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出来:老程,我就要调走了,军转。
哎……不是,这……
良久,这通语重心长的电话讲完,程可则的脚步略有些沉重,他带上办公室的房门,将佟宝堂和方野叫了出来。相伴走出军区不远,仨男人坐到离家属区还有一里地附近的荒草土堆上,聊着什么。
……
听到老战友军转了,佟宝堂立刻原地炸开:这太离谱了吧。我说老程,老麻不是和你一样,刚提了副师吗?怎么他就……就他那穷了十七八代的贫民出身,怎么轮也轮不上他啊!
反正也要走了,不论是哪位接线员在监听这通电话,麻占元在电话中不管不顾的将自己的心思全部告诉了程可则,在军区整天啥事儿不干,他烦,不是学思想就是学思想斗争,他更烦,终因不堪被军区各个派别拉拢,烦心的透了顶。
程可则猛吸两口烟,两颊深深地凹陷,之后吐出一圈浓浓的烟零,他将香烟捏在指间说:老麻说是他自己提的,其实他上次到海南军区出差之前就差不多下了决定,只是利用那个机会过来和咱们几个老战友见上一面罢了。
方野只和麻占元见过上次那一面,他保持着客观说到:那个老麻心里真能藏事儿,从他的面儿上看,一点风没漏。
程可则吸完一根烟又掏出一根新烟续上,继续猛吸,他搓着脑袋说:老麻的申请批了,他们军区给他几个选项,可以去市公安局也可以去县武装部。老麻思虑之后,他选择去县武装部任部长,去那里至少还能带民兵,能躲开纷扰也不错。
那算什么,老麻在血海拼杀多少年,他可是副师,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县武装部长顶天了也就是个团级编制,还是他妈的县级行政单位。佟宝堂非常气愤,从战火中走出来的军人要是没遇到难处,就没有哪个人愿意主动转业的。
如今,斗争的花招百出,详情只有当事人才了解。接连抽完三根香烟,捏着烟蒂按到脚底碾灭,方野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对着满地荒草的黑夜,乐观地说:没那么糟糕,现在这年月,县武装部长管一揽子的保卫工作,还管招募新兵,是有实权的,以后啊没准老麻还能给咱们军区输送新兵呢,呵呵呵……
呃……不好笑吗?在漆黑的夜里,透过两根闪烁不明的香烟火星儿,他见两位战友都绷着脸不乐,方野摸摸鼻子不敢再打马虎眼儿。
程可则将手上的烟吸完碾灭,又将土堆上的数枚烟屁股挨个摸到捡起来,他直起身说:走,咱们回家属区吧,窝在这半道上吸烟有火星儿闪烁,过不了几分钟就会把卫兵引过来。
佟宝堂也赶紧掐灭香烟,起身和两位战友一起将土堆上的脚印一通乱搓,三个人一路骂骂咧咧的走了。
老远,还能从黑夜里听到佟宝堂的嗓门:这都他妈的什么事儿,要是说有问题的人下|放就下|放了,没问题的人也他妈的受了八竿子打不着的波及。
程可则的声音似远似近:行了老佟,你少说两句。
佟宝堂:我是替老麻觉得憋屈啊。那些人吃饱了没事干嘛,非逼老麻,不是……非折腾老麻干什么。
方野将手臂搭到佟宝堂肩膀上,他歪着脑袋边走边讲:老麻就是拎得清,不肯妥协站队,才选择一走了之的。
听了方野这句话,程可则摸黑拍了拍方野的肩膀,转过头继续闷头走路,没再作声。
……
海南某县,机修五厂。
那天,车子到达这座偏僻的工厂时,天已经擦黑,押着下|放人员的汽车斗里,只蹲着一个人。车笛声和车前亮晃晃的大灯催着工厂的几个人小跑着奔了过来。
一人送一个地方,没出省但已经转了好些日子,工作组的范丁茂神情疲惫,进山的山路太不好走,好几回都怕汽车要翻。他下车后粗着嗓门拍了拍车斗,大喝一声:
屈靖商,快下来,你到地方了。
拎着档案和交接本和这座工厂的党组领导办完交待手续,范丁茂连水都没喝,一刻没停,喊上司机开动汽车便绝尘离去。
没了车灯照亮,厂党委刘书记侧身摸黑交待:老孙,这个坏|分|子交给你了,以后你负责管他。天不早了,先安排他住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孙进才拧开手里的手电筒,一束光照下去,他瞧了瞧萎靡不振的坏|分|子,对厂党委刘书记点了点头:得嘞。
手电筒照着亮,目送厂党委刘书记逐渐走远。随后,孙进才说:诶……你跟我走吧,住的地方不在这儿。
僻静的山林里,一没有车灯照亮,如同钻进漆黑的夜幕里。还好有一根手电筒,两人踢踢踏踏的走着。孙进才在路上问:我说,吃了吗?
没有。
孙进才又问:上一顿,啥时候吃的?
前天晚上。
孙进才嘿嘿一笑,咧着嘴不讲究地说:嚯!那些人够狠的呀。
几分钟后,两人来到一片平房宿舍区。孙进才打开其中一间房,拉开灯绳回头对他说:你先进来,我给你弄点吃的,你到的晚,这个点我们职工都吃过了。
谢谢。
孙进才握着手电筒往外走去,边走边嘀咕:嘿,你这个坏分子,还挺懂礼貌。
不知孙进才是从哪里要过来的一碗米粉,端到门口关了手电筒将碗筷递给他,见他站在门边,便问:怎么不进去等?
主人不在,不方便。
孙进才抬腿进屋,失笑地摇摇头,暗骂一声臭讲究:饿狠了吧,快吃吧。
谢谢。
接过饭碗,屈靖商使劲咽了两次口水,才用筷子挑起几根米粉递到嘴边,蹲到门口墙边慢慢地吃起来。蹲着吃东西,是他在随车发配这二十来天里学会的。
孙进才探出头去见到他这副样子,倒有些不信他:我说,你是饿狠了吗?细嚼慢咽的,一点声儿也没有,像个地主家的少爷。
屈靖商嘴里有东西,缓缓咽下才说一句:越饿越不能狼吞虎咽,伤胃。
这人明明穿得脏兮兮破破烂烂的,可当他吃起食儿来,却……却像在吃大餐。孙进才挠挠脑袋,他肚子里没墨水,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来。
以前,屈靖商绝对不习惯被人盯着进餐,今天的他已经学会默视,他再也不是优雅的绅士,只怕到了这里,他也没有机会穿上三件套的西装了吧。至于,咖啡和雪茄就更别妄想了。
细嚼慢咽吃完那碗米粉,屈靖商站起身问:请问我住在哪里,可以洗漱吗?
孙进才倚在门框上:你想洗澡是吧?
见屈靖商点头,孙进才指着后面黑漆漆的一个地方说:那里有是溪水,随便洗。澡堂子早就关门了,下回带你去。
谢谢。
吓唬和奚落都没成,孙进才歪倚着的身子略有些站直了,他双手抱臂搞不懂眼前这人,以前捉弄上山骚扰游击队的伪军时,他可是从来没怕过。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孙进才放下手臂说:哎……我发现你这人说话挺客气啊。文化人是吧?
屈靖商也学会了拿手擦嘴,他拿着碗提着包,就要往溪水那边走,孙进才反手从桌上抓过手电筒拧开,为他照亮,陪着他走,免得这人掉坑里或摔石头上。
借着手电筒的一束光,布满小石头和杂草的脚底下根本不是路,屈靖商低头走的小心,心中有些感激孙进才,这人应该不坏。他谦虚地回答道:读过些书罢了,请问你是党员吗?
孙进才跳坐到一座高处的石头上,握着手电筒,看着他在溪水边上忙活,神情骄傲地说:当然,我是40年的老党员了,十五岁那年我在山上埋下陷阱,趁机抢了二鬼子一条长|枪交给了游击队,不久之后我就成党员了,不然我也进不了国营的工厂做技工。
原来这人还是一名技术工人,屈靖商点点头:那挺好。
脱得光光坐到流动的溪水里,屈靖商掏出一块毛巾坐在溪边就开始清洗自己,这人又高又瘦又白,真像白斩鸡,孙进才见状笑了,握着手电筒晃了几下:什么挺好,你都被打成右|派了,还被发配到这穷乡僻壤来了。
哦,你误会了,我是说你一个老党员不是也在这里工作吗?我和你在同一个单位里工作,这不是挺好吗?屈靖商解释道。
哟,你这是么思考问题的,有意思,有种性,有点男子汉的味道。从见他头一眼,孙进才就觉得这是个有意思的人。
以后有事找我,没人敢欺负你。
屈靖商边拿着湿毛巾擦洗自己的胳肢窝,也不看孙进才:那谢谢你了。
孙进才:哎……你先说说,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屈靖商:军校研究所研究员,研究方向是潜艇。
见他洗完,孙进才跳下石头:嚯!这么说,我们机修五厂是捡了一个宝贝啊。
听说过神秘的“四厂两库”不,专在深山老林里盖军工厂,我们机修五厂就是其中一个下属单位,以前专门提供零部件。现在实兴现代化了,正在转型攻关滚轴。这方面你懂不?
屈靖商换上衣裳,目视前向,四周只剩下漆黑一片片:兵者,国之大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孙进才一掌拍到他的肩膀上,屈靖商身子前倾朝前一个踉跄,差点扎溪水里:你小子不错,哈哈哈……我看上你了。
这人不抗造啊,连自己的一掌都受不住,孙进才挺着胸膛不讲究地说:你呀,别把自己当下|放,你就当自己是来支援建设的,好好工作,好好表现。本来啊,我是打算让你住草棚子的,怎么的也要好好折腾折腾你这个坏|分|子不是?
哈哈……现在不用了,你就和我住同一间宿舍,哎……原来我是单间,现在添了一个你,就算是双人间了。
孙进才歪着头看他:我够意思吧?
屈靖商将衣裳穿整齐,斯文的脸庞平静地看着孙进才,只说:够意思,谢谢你。
以为他不相信自己,孙进才拍着胸膛保证道:你别以为我是在说大话,其实我们都是好人,我们这边很穷很偏,平时没有人来。你就放心在这里干。就算有人来,我们也有办法对付过去。
屈靖商低头拎起洗干净的湿衣裳,对着溪水咧开嘴角:好,我一定好好干。
……
时间匆忙,不等人。
程军芯都满一周岁了,可见屈靖商下|放已经数月,韩育斌这边又要上艇舰出海,边收拾行李边担心朋友:也不知道老屈怎么样了?放下去的那一批人,听说病倒了不少。下面的环境据说很差,吃住差是一方面,最担心的是他能不能扛得住累日的揪|斗,这对一个人的思想的打击是最大的。
屈家的人在受难,韩家和她朱家的亲人也都在夹着尾巴过活呢。他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衣裳,朱雪宜坐在旁边便帮着叠一件,叠好再放到提包里,她说:
我要是有萧蓉的勇气和决心就好了,她带着孩子说走就走,也真就出去了。
可现在就不同了,前几天我听小瑜讲,她寄去香港的信没出海南省就被退了回来,以后怕是不能再顺畅的通信,更别提出境了。
这还不到一年,变化就这么大。哎……听说,偷偷越出境的人也不少,只要肯使钱,那些人……
韩育斌走到床边拉上提包的拉链,告诉妻子:太冒险,那是拿命去赌啊,你知道那些蛇头是什么人!
朱雪宜起身将多出来的几件衣裳重新收进衣柜,收到家信之后,她便神情郁结:那你说怎么办嘛,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丈母娘家里海外关系不少,最近的日子都难过,韩育斌搂过妻子安慰:相信命运,相信真理,留下来坚持。
不要说他出不去,就算他能出去,那他的父母兄弟侄子侄女们呢,经历再大的磨难,他们都在坚守家园,没道理独他逃跑。
朱雪宜不由轻锤他一下,蹙眉嗔道:你……你这起义军官的身份,诶……这是让我们娘俩跟着你受苦啊。
关上衣柜门,韩育斌倚了上去,两眼看着妻子:那怎么,咱们也把婚给离了?
朱雪宜气急了便骂道:你浑蛋!知道吗,我……我又怀孕了。
低下头看向她的小腹处,高兴的握着妻子双肩,一会高兴一会担忧:真的?哎……就是……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啊。
是啊,我也觉得。朱雪宜一边操心远方的家人一边又觉得自己真不该在这时候怀孩子。
既然怀了,咱们就生。将妻子紧紧搂进怀里,韩育斌的眼神是坚定的。
……
程军芯长着一张软糯的小脸儿,性格却很皮实,跟个小子似的,满客厅撒欢式的跑。
隔壁廖冬梅抱着八个月左右的方海,领着三岁的方南过来串门子。
往程家客厅里一撒摸,方南抬头便问:得得呢?
大洋哥哥和大海哥哥出去找韩益跃哥哥玩耍去了,南南没跟上啊。付矜瑜温柔的弯下腰问。
廖冬梅:这孩子总是慢一拍,双胞胎喳喳呼呼的出门,他知道,一会要撒尿一会鞋子又掉了一只,这不,出门慢了,人家跑远了。
方南扭着小手站在客厅门边不动,程军芯颤颤微微地想要拉他一起玩积木,他躲开小手侧过小身子,嘟着小嘴巴说:我要找得得。
付矜瑜在程军芯身后护着,怕她摔跤,刚会学会走,不爱让人抱。摸摸方南的头发,告诉他:
他们呀,就在韩益跃家楼前面玩呢,那南南自己去吧。那个地方他们经常去,有个花坛,方南一点头,小跑着推开小院门喊着:得得等等我……
听到儿子的声音越来越远,廖冬梅笑着说:现在喊人还不清楚呢,哥哥不会喊,姐姐倒是喊的清楚。
那是,方格在前面教他呢,方海这精神头儿不错。付矜瑜挥动手掌一逗,他倒是咧开嘴笑了,然而,口水也落到了护着他前胸的廖冬梅手上。
廖冬梅哭笑不得,赶紧掏出手绢将口水擦去,对付矜瑜絮叨:你家程副师长不地道,嘲笑俺家方海的名字不咋地。
怎么说?
两家住隔壁,那俩男人经常抖嘴,幼稚起来可能还没方南的年龄大。
廖冬梅:那天方野回来说的,说那个黑老程,呃……程副师长说,方海、方海,哪有海是方的,是你方野给楔进去的四边桩吗!你咋不给孩子起名叫方桩呢。
程军芯自己慢慢走到积木边上玩起来,付矜瑜一边看着女儿,一边听笑话儿捂嘴乐,廖冬梅接着絮叨:完了还嘲笑方野没文化,不会给孩子起名字。
俺家这二小子这段时间爱流口水,院子里晾着他的几个小围嘴垫,方野看到了现在也说,估计是他把名字起的不对。
最后,廖冬梅笑呵呵地指着付矜瑜告状:你瞧瞧,是不是你当家的给闹的。
为了陪罪,付矜瑜起身去到厨房,从厨柜里拿出几根手指饼干,放到小碟子里,让方海抓着吃。小方海看到手指饼干,乐得吱吱叫着往前倾小身子,小手还没够到饼干,口水先淋了满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