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你怎么在这儿?
在听见云澜声音的那一刻,
就好像梦境里,那一轮遥不可及、清寒皎洁的月亮,
忽然坠落人间,落到了他眼前……
洛尘只觉得——
此时此刻,自己被云澜握住的手腕之上,似乎被火烧灼过一般,
火烧火燎、热的发烫。
那不过寸许的肌肤之上,
隔着衣裳布料,所传来的淡淡温热温度,几乎要将他烫伤。
藏在墨色绸带之下,
他眼睫微颤,身形下意识绷紧,
因心绪翻涌,就连修长分明、莹白如玉的手指都因太过用力,而指节隐隐泛白……
他似是用了极大的气力,
方才未在面上显露出异常端倪来。
良久,
于用力抿了抿唇,努力平复好骤乱的呼吸后,
洛尘方才得以在恍若擂鼓的剧烈心跳声中,
继续冷着声线,强行维持着一贯的冷静模样,道:
“你怎么在这儿?”
……
而事实上,
云澜此番攥住洛尘手腕,不过是下意识而为之。
现如今,
见洛尘不再伸手去触碰她刚刚才换好药的墨色绸带,
云澜便也就此松开手来。
而后,
望着洛尘薄唇紧抿、身形紧绷,似乎颇为抗拒抵触的模样,
她不由轻叹了一口气,
神色间,颇有几分无奈——
不知为何,
自从七年前她从死人堆里救下洛尘,将其带入宗门之后,
洛尘每次见到她,
似乎,都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每一次,只要她稍微靠近一些,
洛尘便下意识抿紧了唇,眼睫微颤、下颌绷紧,面色也愈发冷了几分,
看上去,
似乎,很不想与她接触、与她多言的模样。
故而,
也正是因为如此,
这些年来,她方才刻意与洛尘保持着距离。
即便在宗门内偶然相遇,
她也不过于淡淡颔首之后,便转身离开,
尽量不与之接近,不与之多言,尽量不让少年因为她,而觉得紧张不适。
云澜想着,
洛尘之所以不喜她,也许是因为,
她初遇洛尘之时,给他留下的印象可能并不大好吧……
毕竟,
他们初遇之时,洛尘满门被灭。
偌大府邸之中,
只剩少年一人浑身是血、孤零零地,立在尸山血海之中。
而她当时亦是年少,性情不及此时稳重,
见此情形,
她便没控制好情绪,一时间,对那害人性命、灭人满门的妖物出手狠了些。
而许是因为,
当时自己的神情太过冰冷,出手斩杀那妖物的模样太过血腥,
给那一夕之间,骤然失去血亲,
只剩他一人,孤苦伶仃、孑然一身留在世间的少年留下了巨大阴影。
故而,
这才导致洛尘对她颇有些不喜,
这么多年来,
只要她稍微靠近一些,或是开口同他说话之时,
他便会露出这般抗拒紧张、不愿与之靠近的模样……
云澜这般想着,倒也很是理解。
她也知道,
洛尘不是真的不喜她,也不是真的讨厌她,
不然,在九眼魔蛛的巢穴之中,他也不会豁出性命来救她。
只是,
既然他因为初遇之时,那些不太美好的印象,而对她心有芥蒂,不喜欢她太过靠近的话,
那么,她还是注意保持些距离为好。
……
故而,
在松开洛尘的手腕后,
望着床上绸带缚眼、面色苍白,于锋锐凌厉、清隽冷逸之中,又隐约透出几分昳丽脆弱模样的少年,
云澜不由下意识放缓了声音,轻声道:
“你别紧张,我待会儿便走,”
“你眼睛上刚换了药,可能会有些不舒服,但还是莫要伸手去碰为好。”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
“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对了,我就住在你隔壁,若有何事,随时出声唤我,我会及时过来。”
“隔壁?”
听到此言,洛尘不由呼吸一顿,下意识攥紧了指尖,掌心微微收紧,忍不住开口确认道,
“你怎会住在我隔壁?”
……
额,
怎会住在隔壁?
嗯,这个问题,怎么说呢……
云澜顿了顿,
一时间,
忍不住想起掌门那令人毛骨悚然、令人闻风丧胆的絮叨大法,想起掌门那用着最慈祥的模样,说着最不容拒绝的话,
以及,
想到自己当时被掌门一连串“你就忍心……”所支配的恐惧,
便忍不住默默打了个寒颤……
掌门!
果真是,恐怖如斯!
……
于心中腹诽一瞬后,
她方才稳了稳心神,开口道:
“此番你是为救我而受伤的,我来照顾你,自是理所应当。”
“况且,你此番伤势极重,若有人照顾确实会好一些。”
“只是掌门说,住进逐月殿里,能够更方便照顾你,所以……”
云澜顿了顿,
似是想到了什么,又继续补充道,
“不过你放心,”
“平常若非必要,我不会随便过来,也尽量不会打扰你的,”
“你且暂时忍耐一段时日,等你伤好了,我便会搬走的。”
此番,
云澜这一番言语说的很是恳切,尽量不让少年觉得抵触反感。
毕竟,
洛尘是为了救自己才身受重伤的,
而且听精通药理的段长老说,这伤口若是再偏上几分,那就直接穿透心脏了!
若真是如此,现如今,洛尘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故而,
洛尘本就为了她而受此重伤,
如今,还要被迫与自己不喜排斥之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想必,定然很不开心吧……
故而,
她还是尽量,莫要太过打搅于他了。
……
然而,事实上,
此时此刻的洛尘,却压根就没有半点不喜、厌恶,或是排斥、反感等等之类的想法。
在听到云澜说要搬进逐月殿起,
他的耳根便顿时红得发烫起来,呼吸骤滞、血液滚烫,就连心跳也乱成一片,
脑子里像是骤然炸开了烟火,
一簇簇,一丛丛,
炸得他大脑一片空白、轰然作响,根本无从思考。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听到的——
那一轮高高挂在苍穹天际之上,清寒皎洁、不染尘埃的月亮,
现如今,竟是毫无预兆地,倏而落了下来,就落在他近在咫尺、伸手可触的距离吗?
但,
纵然心中情绪再过跌宕起伏,
纵然藏在被中的手已然攥的死紧,
然而,
他面上却依旧是一副冷硬冰寒模样,如屋檐下的冰棱,如寒潭中的冻石,冷硬而刺骨。
良久,
他只是抿了抿唇,冷声道:
“嗯,知道了。”
说罢,
他便闭上了嘴,不再开口。
……
说实话,
他其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云澜——
自从十四岁时的那个夜里,
云澜如同神明一般,倏而出现他生命里的那一刻起,
他的整个世界,便只剩下这一轮清寒明月的皎洁光亮。
这么多年来,
他遥望着,憧憬着,
盼望着,向往着……
他从不敢奢望拥有月亮,从不敢靠近触碰月光,
他从来,都只是站在那人身后,静静地望着,在最不引人注目的尘埃里,在最边缘遥远的角落里,
一如他的名字一般……
他仍记得,
初入太清宗时,
他不过是一个最低等、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外门弟子。
而云澜,却是整个太清宗里,最惊才绝艳、最深孚众望、最受人瞩目的大师兄。
那段时间,
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打听,听到许许多多有关云澜的事情——
他知道云澜天生剑骨,
是修仙界年轻一辈中,最天资卓绝的天才剑修;
他知道云澜性子清冷,
向来独来独往、不爱与人接触;
他知道云澜是修仙界中出了名的高岭之花,
也是无数姑娘家的心上月、梦里人。
他也知道,
像他这样的人,
根本不配站在“他”身边,根本不配靠近“他”……
……
可即便如此,
即便他十分清楚,云澜是高悬于天的清冷寒月,而他是碾落为泥的污浊尘埃,
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来,都遥不可及,
可他却还是在进入宗门之后,
在踌躇犹豫、心理建设了许久之后,
终是鼓足了勇气,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站到了云澜的面前。
那个时候,
他其实,只是想同云澜好好道一声谢而已,
谢谢“他”救他出冰寒死寂的黑暗,谢谢“他”朝他伸出手,赋予他新生……
然而,
当真正站在云澜跟前时,
在对上“他”清冷如雪、过分精致好看的眼眸时,
洛尘却忽然忍不住自惭形秽、自卑怀疑起来……
那一刻,
他忽然意识到,
对于他而言,云澜是这世间唯一的光亮与向往,是他追寻仰望、而永远无法触碰的清寒月光。
然则,
对于云澜而言,
他也许,
不过只是顺手救下、顺手带入宗门的过客而已,
不过是“他”历练途中,随手救下的千百人之中的一人而已,并未放在心上,并未留下太多印象,也并未将他放在眼中过。
故而,
也更不会记得,有他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而在那一刻,
在对上云澜清冷如雪的目光时,
他忽然无比清楚、无比真切地,意识到这一事实。
于是,
原本的“谢谢”二字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就像一个木头人一般,
紧抿着唇,愣愣站在原地,
望着云澜清冷的眼,喉中艰涩、下颌紧绷,却怎么也不敢开口说出“谢谢你救了我”这一句话。
那一刻,
不知为何,他忽然很害怕,
害怕若是他说出这一句话,云澜露出迷茫的神色,想不起何时救了他这么一个人,那该怎么办?
所以,
他只是身形紧绷、唇瓣紧抿地站着,
即便指甲深深陷进手心里,溢出几分殷红血色来,却也依旧未曾说出口……
……
而当他终于狠狠咬了咬舌尖,尝到嘴中的血腥味道,
决定不再多想其他,只认真开口道谢之时,
云澜却只是朝他淡淡一颔首,
如同遇见一个并不相识、仅为同门的师兄弟一般,清冷有礼、冷静自持,却也无比的疏离淡漠,
而后,
就此,迈步离开、擦肩而过……
而他则在云澜离开许久之后,
终是默默垂下眼睑,露出一个淡淡自嘲的笑来——
原来,
“他”是真的,不记得他……
……
云澜在说完这一番话,听到他的回答之后,
便也不再多言,就此转身离开。
此刻,
洛尘听着云澜的衣袂窸窣声响起,
听到“他”站起身来,脚步渐渐远去,
而他躺在床上,紧抿着唇,
却恨不得在心里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他为何口齿这般笨拙?
为何要这般硬邦邦、冷冰冰的回答云澜?
他明明不是这般想的;
他明明不敢置信、欢喜极了;
他明明,在察觉到云澜就在他身旁不远后,心跳如雷,心脏都快要跳到喉间了;
他明明!
是那般的,喜欢“他”啊!
喜欢了,很多很多年……
……
而就在洛尘暗自悔恨不已,
恨不得把刚刚那一个硬邦邦、冷冰冰回话的自己,给摁着暴揍一顿之时,
他却忽然听见,云澜的脚步声骤然停下了……
似是踌躇犹豫了一瞬,
云澜抿了抿唇,又重新走了回来,在洛尘的床榻前站定。
而后,
在沉吟犹豫了半晌之后,终是开口道:
“那个,洛师弟,刚刚我还忘记了一件事情——”
“你身上的伤,我忘记,给你换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