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心结
夜色微凉。
般若独坐在院中,望着那方曾为红莲移除来的小池塘,想了很久。
她在想重煦。
不得不承认,这几日只要一放松下来,脑中便会浮出他的影子。
她担心他在战争中受伤,她担心他为什么会变得像另一个人,般若忆起自己最初就这样坐在小池前,守着红莲绽放,她忆起他们的点点滴滴,百感交集。
出神之际,她甚至没有听到身后迟缓的脚步声,直到一件轻薄的外衫搭在肩上。
般若以为是岁岁,可回头却发现是神色淡然的炽翎。
“小阿若,要去找元君谈谈么?”他少有这般正紧的时候,少年音色浅淡:“明日我陪你去,好不好?”
“炽翎,谢谢你。”般若拢好外衫,会心一笑。
她的确该去找师傅谈谈了。
若是有问题就解决,而不是一味的逃避,师傅早早就教过她的道理,怎么随着年岁渐长,却是不明白了呢?
般若将双手叠放在心口,她感受着心脏的跳动,感受着自己真正的心意。
“炽翎,你那时说得是对了,我是喜欢他。”
是,
喜欢他。
她不会再逃避,自己真切的心意。
她会找师傅说清楚,不论最后做出了什么决定,选择了哪一边,般若也不会再欺骗自己。
就算最后自己没有选择重煦,她也会找出他“生病”的缘由,她知道自己所认识的重煦是怎样的人,而这一刻,她亦不会对他不管不顾。
因为,
她相信他。
翌日午时,玉松山下。
这里是天枢与外界交界之处,掩藏在十座山体之中的天枢之地,从这里隐隐瞧得见那被十座山峰托起的,大片大片金黄刺眼的日轮结界,太阳的光芒从那里涣散,明亮,又炽热。
翻过云烟缭绕的玉松山,便可直达天枢,而大战之际,此时的玉松山下,却并无魔界大军压境。
只见数百道血红色的法阵挂在天际,法阵边气流紊动,像是天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血莲破阵,这是重煦施下的结界,在魔界的忘川河畔,同样有这数百道印记,而结界有血契,只许魔界中人通入。
重煦固定了天枢被动守势,断了他们乘虚而入的机会。
此时的忘川河边,便是黑云压城,百万魔军驻守。
主君大营。
一袭黑色战甲的嫘莺踱步在帐前,有些踟蹰不安。
重煦不知去了哪儿,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将近两个时辰,守着空无一人的大帐,面色愈来愈不安。
这几日下来,魔界与天枢仅仅只有一战,便是最初突袭那一场,而后双方一直按兵不动,不断审视着局势。
外界传闻魔界圣君与颜家家主都未露面,但实则二人私下早已过了招。
魔界这次的目的只是破除日轮结界,待结界一破,便不再恋战。颜如云也是猜到了这一点,死死吃定重煦会奔着结界而来,而按照他素来要知己知彼的作风,必定是会暗中潜入天枢,靠近日轮结界。
他深知重煦此次归来,实力必定大长,天枢之内,除去他自己,怕是无人拦得住重煦。
而此战天枢要赢,只需守住结界,所以他不眠不休,夜以继日地守在这里。
果不其然,颜如云撞见独自前来的重煦,而他在暗处,重煦在明,电光火石间二人过了招,他比他想象中还要成长得还要快,颜如云甚至有些措手不及,而重煦暗中潜入,施展不开,二人谁也没讨到好处。
而当下嫘莺的担心也自在情理之中,若他又是一人去了天枢,两个时辰了还未回来,她实在是怕出什么意外。
当看到风尘扑扑归来的重煦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迎了上去,忍不住道:“你去哪儿了?”
重煦看得出嫘莺的担忧,朝她摇摇头,没有回她话,倒反问:“于渊呢?”
“我哥说他有些事想不通,去找长老了。”
重煦闻言略微蹙眉,却也没说什么,径直走入帐中。
嫘莺踟蹰了片刻,也跟着进去了。
帐中无人,重煦回到主座,拿起案几上的布防图,蓦然抬眼望见嫘莺算不得好看的脸色,疑惑道:“莺儿,怎么了?”
嫘莺抿了抿唇,她向来性子直,少有这般忸怩的时候,可这回一开口,声音却带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我只是想问,上回元宫中那个女子是谁?”
重煦一怔,手中的布防图滑落到案几,木制边缘重重磕了一声,他顿道:“你见着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故作的平静,像一滩寂静的死水,可重煦却是不再面朝嫘莺了,而是低下头,却捡那布防图,淡道:“天界认识的一个朋友罢了。”
“朋友”嫘莺握紧了手,蓦然间红了眼眶,声线竟开始颤抖:“竟还是位身着——”
“嫘莺,不要再问了。”
重煦终于有了一丝动容,打断她来不及说出口话:“等这一切结束,我再向你解释。”
他的话刚完,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随即是郢城城主粗犷又迫切的嗓音:“圣君,要事!要事要禀!”
说罢他也顾不得礼数,直接掀开帘帐冲进来。
“圣君,玉松山下的守卫来报,天枢有动了。”
重煦眸色陡然一变:“出来了?”
郢城主道:“天界的兵到了,颜如云似乎也在。”
嫘莺立刻进入了戒备状态:“那个老东西终于肯出来了!”
“这次,是决战了。”
重煦立刻起身,短促静谧中只感觉戾气翻滚,又一点点沉寂下来,他手中也执起泛着冷光的炼狱剑,口中利落吐出两字。
“应战!”
嫘莺冲在前,说着就要请命打头阵,却被重煦唤住。
“嫘莺,先去将于渊,垫后来。”
她握紧了拳头,道了声好,又嘱咐他:“你自己小心,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重煦破风而去,营帐内唯余回声:“知道了。”
九重天上的氛围比起魔界与天枢,成了两个极端。
支走了些支援天枢的战力,留下的要么是些不愿掺和,位高权重的上神,要么是些实力不够的小辈,还有么,便是些什么都不过问的小散仙,大都自家呆在自家宫里,故而天界硕大,看起来却是毫无生气。
这日巳时三刻的时候,般若手中捧着件叠好的银白袈裟,准备去伽蓝殿走一趟。
这件袈裟她常穿于正式场合,是最初般若对元君承诺,自己要入佛门修行时,元君赠于她的。算着日子,陪她也有约莫两千年了,而于般若而言,这件袈裟承载便是元君所有的期望。
只是如今,她也要在此物间做出抉择了。
这一路上炽翎陪着她,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般若的心情倒是轻松了不少。而到伽蓝殿后,炽翎便也没在上前了,说是在院子里等她,目送她进去。
风送金铃,发出阵阵清脆之音。
般若在主殿遇见了凌淞,彼时他正弯腰收拾楠木桌上的两只茶盏。般若看了眼,下意识问道:“方才有客人来么?”
凌淞见是般若,略微行了个礼,答道:“客人刚走。”
般若颔首,也没在多问,入了偏殿,见到了金莲之上正在打坐的谛殊元君。
元君背对着她,一袭简单素衣,周身渡了层浅金色的光芒。她正阖眼向着一座庄严的佛陀金身,手中来回捻起一串细长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般若一言不发,提起裙摆径直跪了下去。
偏殿里弥漫着一股沉沉的檀香味,雾气缭绕,沁入鼻息。
良久,她听见座上一道喑哑的嗓音,饱含悲悯与厚重,像是叹息:“阿若,你跪着作甚?”
般若也不知怎的了,一听见师傅的声音,鼻尖就泛起酸涩,她忍住颤音,仅仅四字道尽了这几日让她魂牵梦萦的心事:“弟子有罪。”
元君的声调无一丝起伏,问她:“何罪之有?”
“修行无果,此为罪一;罔顾承诺,此为罪二;身陷俗尘情爱此为,罪三。”
她俯身行大礼,以头抢地。
除却这一闷生生的磕头声,殿内静极了。
般若只觉心中怵怵地疼,她多么希望师傅责罚她些什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沉默不语,她惴惴不安,将自己心中琐碎的情绪来回碾磨,那些不确信,害怕与内疚,或明或暗的东西,将她搅得一团乱。
可元君丝毫不理会她所陈述的罪责,良久才起唇:“阿若,你将这件袈裟捧来,是要还给我吗?”
般若一时语塞,竟是哑口无言。
“你选择了什么,你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不是么?”
谛殊元君转过身,眼底有些不易察觉的疲惫。金莲缓缓移动,最终停在般若跟前。元君伸手搭在她的额前,眼睑微阖,轻轻叹了声:“这世间情爱,从来不叫有罪。”
般若一怔,抬眸望向她:“师傅?”
谛殊元君眉眼弯起来,指腹触到她泛红的眼眶下,轻轻拭去那白皙小脸上残留的泪痕:“傻丫头,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师傅总爱这么问。
就像幼时岁月,她时常哭泣。
走路摔倒了她要哭,池里养的小鱼死了她要哭,炽翎将她的花啄了她更要哭,她仗着有人溺爱,娇气得不行。
师傅就将她抱起来,然后轻轻唤她,说,阿若,谁欺负你了?师傅给你做主,好不好?
“不不是”般若忍不住眼泪了,胡乱晃着头,大滴大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直直往下坠,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抽噎:“我以为以为师傅师傅会”
指腹抹不尽泪水了,谛殊元君就拿起帕子给她拭泪,可般若似乎越哭越凶,怎么也止不住,她只好边擦边哄着:“以为什么,师傅会罚你吗?”
谛殊元君无奈一叹:“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爱哭?”无果,她只好与般若平坐,拍着她消瘦的脊背,轻声哄道:“好啦,再哭眼睛该肿了,要让别人看笑话啦。”
般若将谛殊元君拥住,头埋在她的怀里,哑声啜泣,话不成句,却终于将这凝聚了两千年的执念道出:“阿若只是怕怕成为不了师傅师傅的骄傲”
谛殊元君抚着她乌黑的发丝,嘴角噙起无奈的笑意,亦然告诉她:“阿若一直,都是师傅的骄傲啊。”
原来
原来啊
她心中的奢望早已成了师傅认定的事实,原来在师傅心中,她已经成了最好的般若了。
般若明白了,她在这一刹那顿悟了。
成佛,原来并不是她最终的夙愿,那不过是真正的夙愿前,她选择的一段艰辛路途,而她最终想要的,魂牵梦萦想成为的,是师傅啊。
她故作的庄严老成,她学的佛法药医,她的知事明理,她的纯粹与善念,从始至终,从头到尾,都是从师傅身上寻到的影子,都是师傅啊。
而这一刻她才明白,
她亦才,
懂得了她自己。
谛殊元君轻轻拿起般若手中那件银白的袈裟,盖在她的肩头,又摩挲起她的脸颊,爱怜道:“阿若,你要记住,你的身份,它从来不是桎梏,而是底气。”
片刻间,元君又将什么东西簪在她的发间,般若摸了摸,是她那只惯常用的银莲发钗。
般若疑惑地看向她,却看不懂师傅的眼里流露出不明的意味,只听元君缓缓道:“去吧,去做你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般若点头,她拭去眼角最后涌出的那滴泪水,跪地俯身,又是一拜后,决然离开。
而元君已然转过身,在般若走后的空旷宫殿里,她独一人对着面前的佛陀金身低语再拜,
低语再拜
般若出来时炽翎便跑了上去,见她眼眶红红的明显哭过,莫名有些慌张。
只是般若朝他一笑,那心绪又被渐渐抚平了。
“炽翎,送我去一个地方可好?”她如是说
炽翎问:“要去哪儿?”
“天枢。”
这一次,没有立场,没有顾虑了,一切结束之后,她一定要亲口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