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孤鸾名凤
那鸟儿听了这话,收回的翅膀立时打开,冲着沈炎的头就弹丸一般飞射过来。如此近的距离,若是正面挨上一下估计非死即重伤,沈炎当机立断,以极快地速度抱住头往旁边一闪。
谁知那鸟儿不肯饶了他,见他往大门那边躲,硬生生在空中拐个弯,也飞过去。锋利的爪钩勾住他肩头,翅扇喙啄,一人一鸟顿时扭打在一起。
一片混乱中,沈炎瞟到房门后面伸出一个戴着兜帽的俊俏脑袋,正往里头看,忙一边扯开大鸟一边出声喊道:“孟辰!快来帮……”
求助的话还没说完,那颗脑袋就好像害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缓缓缩回了门后。
“……”
沈炎气得差点骂出声。
他本想要使出点强硬手段叫鸟儿知道知道厉害,但又怕伤了鸟平白生出事端,心里又急又气,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双秀美的手替他抱开了大鸟。
薛氏将大鸟抱在自己怀里,安抚地用掌心轻轻顺摸着背后的羽毛,对沈炎笑道:“你别怪阿辰,他不是很喜欢飞禽,进来徒然添乱。”
沈炎心头火这才消下去大半,有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好歹没发现哪里有伤,强忍着怒火回道:“这只鸡……这只鸟,”他看见那在薛氏怀中依然姿态高傲的大鸟,一双黑珍珠似的眼睛又犀利地盯过来,硬是改了口,“就是神医方才说的有缘人吗?”
他心里想好了,只要神医说“是”,便立刻告辞,凤仙楼也不回了,天涯海角流浪去。
薛氏见他这样,心里着实好笑,忍俊不禁道:“说是也不是,你先别急,我们下楼坐着慢慢说。”说罢一边继续抚着鸟儿,一边转身下楼去了。
沈炎千百个不愿意,但也无法,只得跟上。
下得楼来,只见孟辰依旧裹着他的斗篷,闷声不吭地坐到了抓药的柜台里头,不知在鼓捣什么。沈炎看他这样子,像是誓要与这鸟保持距离,不由撇了撇嘴。
等薛氏抱着鸟儿落座,沈炎抬眼一打量,才看出点不对来。方才闹得兵荒马乱的,竟没看到这鸟是个没尾巴的。他一时有些好奇,禁不住多看了几眼。
薛氏看出了他的疑问,主动替他解答:“它不是天生没尾巴的,其中曲折,日后你会知晓的。”
沈炎不是很在意这个,他更在意另一个问题:“烦请神医替我解惑。”
薛氏反问道:“你可知凤仙楼主为何不肯收你入门?”
沈炎心里惊讶薛氏连这个都知道,有些黯然地回道:“并不知。我问过许多次,但楼主从来也不肯说。”
“其实,你小时有过天缘。”薛氏一边说,一边挠了挠怀中大鸟的下巴,那鸟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缘中之神与你楼主说,将来你必成大器,让凡世修仙门派教你是拖累了你,只能教导你入门之法。待你及冠之后,放你下山游历,自有前路。增进修为,超脱自身,终有大造化。”
沈炎听得怔怔的,好像在听说书人讲个跟自己完全没关系的故事。
薛氏继续柔声道:“至于这只鸟儿,是那与你有缘之神送你的礼物,因我们一族有药神血脉,所以留在我这等你。你那块红玉,就是它的羽毛所化。将来无论发生何事,这鸟都可助你一臂之力。”
旁边柜台里传出响亮的、带着满满嫌弃的一声冷哼。
沈炎心里本来有些心烦意乱,脑子里浑浑噩噩,思绪繁杂,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情。这一声冷哼突入耳中,倒叫他脑子清醒了不少,不觉扑哧一声,笑道:“多谢神医解惑。只不过,什么仙缘大造化,也太过遥远了,我也懒得想那么多。”只是想到自己怕是再也回不去凤仙楼,心里很是难过。
他心下长叹一声,收拾好心情,换了个话题问道:“这鸟是个什么神鸟?可有名字?”若有尾巴,那倒还好辨认。
薛氏笑道:“此鸟名叫阿凤。”
“阿凤?”沈炎沉思片刻,“是只鸾鸟么?”
薛氏但笑不语,不置可否。
在旁听了半天,一直没出声的孟辰忽然问道:“为何不猜是凤凰?”
“你们鬼修不读书的吗?”沈炎翻了翻眼皮,把对刚刚孟辰撇下他自己跑了的怨气趁机撒了出来,“这世上只有一只凤凰,就是我们凤仙楼供奉的凤祖。其余类似的灵鸟中,最接近的只有鸾了。”
此话一出,本来眯着眼在薛氏怀中打盹儿的阿凤忽地睁开双眼,张开翅膀冲沈炎飞来。沈炎吓得刚要躲,却见鸟儿一反方才凶残的态度,乖乖落在他怀中,用非常悦耳的声音轻轻鸣叫了几声,抬起头,亲昵地蹭了蹭沈炎的下巴,额前的绒毛软软滑滑,很是舒服。
沈炎放下心来,忍不住学着薛氏的手法,也在阿凤光滑的背上抚摸起来,轻声念叨:“好个怪癖的鸟,只听到好话才有好脸色。”他想到自己那块红玉,声音愈发温柔起来,“多谢了你的羽毛,救我一条命。你既是我的救命恩人,刚才那一架咱们就和好吧。”
阿凤好似懂得人的心思,又轻鸣一声,将头颈轻柔地靠在了沈炎胸膛上。
“好呀好呀,看来以后你们定能和睦相处。”薛氏拍手叫好,斜了一眼憋着劲又不知在鼓捣什么的孟辰,“阿辰,你也多学学人家。”
孟辰恍若未闻,在兜帽里不为人知地翻了个白眼。
红玉主人这事儿算是告一段落,沈炎此时想起另一件事情来:“还有件事,想请神医帮帮忙。我知自来每处的药神庄都与当地官员有联络,钱府遭鬼这事儿,我已和星悬解决,盼神医想个说法告知官府,好叫此地恢复平日生活。”
女婴一夜之间死去这事儿也已经传遍了县里,他们前来药神庄的路上,到处都是在谈论这件事的人。听说钱老夫人早起睁眼见孙女儿面目紫黑早就没了气,登时就吓晕过去,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也跟着去了。
薛氏点头道:“放心,这事交给我,你们且去吧。有事就叫阿辰来寻我,他知道的。”
沈炎点头称是,抱着大鸟起身告辞。孟辰慢腾腾从里面挪出来,临出门前看了薛氏一眼,见薛氏冲他点头微笑,这才转身跟着离开。
待两人走得不见踪影,薛氏轻轻一挥手,掌心中便多出一张纸来。
那是平日开药方用的纸笺,上面画了一只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秃尾大鸟,从头到脚密密麻麻被打上了叉子。
薛氏大笑起来,眨眼间消失在了房中。一切恢复了寂静,只余那供桌上的挂画,无风自动了两动。
-
本来沈炎还发愁阿凤这么大一只鸟要如何安置,结果出门后鸟儿自行化作一只掌心大小的雀儿,在他肩头蹦蹦跳跳,教他放下心来。又因这雀儿实在太过可爱,他忍不住去买了个花里胡哨的锦袋挂在腰上,权当给鸟做了个窝。
他原想买个素雅的,可这鸟眼光实在不低,硬从店头里选了个用料最好、颜色最艳、纹样最花的,一头扎进去就不肯出来了。他只得无奈买下,挂在一身青上,要多扎眼有多扎眼。往来的路人都对他频频侧目,他也只能当没看见。
沈炎本以为孟辰定要嘲讽几句,可见对方面带微笑跟在身旁,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自己反倒忍不住先好奇地开口问道:“你看着好像挺开心呢?”
孟辰微笑道:“灼华第一次叫了我星悬,自然高兴。”
“什么?”沈炎皱眉回忆了半天,终于想起自己方才确实在薛氏面前这么喊过,赶紧找补,“长辈面前须得守礼,又不是人人像你一样只顾着自己。”
孟辰依旧高高兴兴:“无妨,有人嘴虽硬,心却软,我都明白的。”
沈炎让他噎得面上挂不住,愠道:“多谢你帮我一次,现下咱们两清了,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孟辰继续微笑道:“左右无事,傍一傍未来仙君,好得个庇荫。”
沈炎没好气地回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说得倒是有鼻子有眼的。就算我能修成仙,跟你一个鬼修有什么关系?你不如去多拜拜五州鬼王,等他哪日登了神位,没准儿能封你个神官做做。”
“两人互相陪伴,总好过一人独行。”孟辰柔声道,“况且跟着灼华,我们也见见大造化。”
沈炎自小独身一人惯了,旁人见他自得其乐,殊不知他心里几多孤寂。此刻生平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出“陪伴”二字,正触及内心深处,不由心下一动,拒绝的话哽在喉咙里,慢慢咽了回去。
默然片刻,孟辰忽问道:“等你成了仙,你想做什么?”
“我?”沈炎愣了愣,从小到大,他还真的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从前是楼主教他修,他就跟着学了,只当是另一种读书习字求功名,也没想过有一天真的可能会成仙。如今有人板上钉钉告诉他,他有这么个机缘,一时也真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
他一面走,一面轻抚着阿凤从锦袋里露出来的半个小脑袋,一面四处看着。
此时已近正午,天色晴好,街边各种叫卖吆喝声不断,街头巷尾到处都是行人。或有小姐脚步闲散,小扇掩面,对着小摊上的珠宝配饰挑挑拣拣;或有公子轻摇折扇,三五成群坐在茶楼边,聊些风花雪月;或有年长的妇人大爷行色匆匆,手里提着瓜果蔬菜,想是要赶回家预备下一顿吃食。各人面上,笑的、怒的、哀的、愁的,形形色色数之不尽,道之不完。
比之山中清修日子多出无数嘈杂烦扰,却又多出无限勃勃生机。
沈炎看着看着,不由喃喃说道:“做不做神仙也没什么紧要,只是我比这些凡俗之人能做的多些,多做些就是了。只盼无论人在何方,总有个能落脚的家,能过得去的日子。”
孟辰听完,笑了一笑,不再追问。
二人沉默间,渐渐走到东城门前。忽见城门旁聚了一圈守卫,面色严肃,持枪站立,不知在做什么。一群想看热闹的平民在旁边跳脚伸头往里凑。
沈炎压不住好奇心,随手拦了位想过去凑热闹的路人,问道:“哎,前边是出了什么事吗?”
那路人献宝似的低声答道:“听说前头来了个妖怪化成人形想进城,让国仙的神符给打伤了,当场露了原形!我还听人说,这妖怪可能就是害死钱府一家子的罪魁祸首呢!这会子守卫正看着,刚已遣人去报官了!”
沈炎眼珠转了转,对路人道了谢后放人离去,心里想:“哪个傻子妖怪会在大白天走正门进大城,我倒要去看看。”
孟辰一看他神情,就猜到他必定要凑这个热闹,笑道:“我猜你定要去看,我就在这旁边的茶摊等你。”
沈炎心道这可好了,一把解下锦袋递到孟辰手里:“那托你照看会儿,人多手杂,怕给挤坏了。”说完也不给孟辰拒绝的时间,一溜烟儿跑走了。
孟辰笑容立时消失,嫌恶地用指尖捏着那锦袋,心里正琢磨是一手捏死完事儿还是找个地方扔了,就见阿凤从袋子里伸出鸟头来,张嘴对他吐出一串火星子。
他冷笑一声,抬手就把锦袋冲人堆丢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