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缘予谁
第二日一早,沈炎正在食肆大堂吃朝食,忽见孟辰出现在门口。日头正好,却换了件与昨日不同的玄色厚斗篷穿着,脑袋裹在兜帽里,只露出似笑非笑的俊朗脸庞。苍白的脸色迎着日光,整个人好像在发亮。
俗语说秀色可餐,可沈炎瞬间觉得方才吃得正香的肉包子变得有些难以下咽了。
昨夜那个莫名其妙的送字事件后,直到返回食肆,沈炎都再没正眼瞧过孟辰。那人倒是毫不尴尬,怡然自得地一路跟了来,在沈炎扭头穿进门时还不忘给他道晚安,说早起来接他,也不管沈炎到底听没听进去。
“果然就厚着脸皮不请自来了……”沈炎暗暗腹诽,心道说话讨人嫌尚可一战,厚脸皮自己真是自愧不如。
孟辰走上前于沈炎身旁坐下,微一拱手,笑道:“灼华昨夜睡得可好?”
沈炎按住自己蠢蠢欲打人的手,咬牙道:“……我什么时候答应你这么叫我了?”
孟辰无辜道:“你也没说不许呀。”
“……”
沈炎觉得这朝食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就当是自己给孟辰那张脸最后的温柔与尊重,他强压下心头恼怒,问道:“你说的知情人到底是谁?”
孟辰这次倒是爽快,一字一句道:“药、神、庄。”
沈炎二话不说,起身就往外走。
孟辰看着他等在门口气鼓鼓的背影,扬唇浅笑,轻声道:“看来,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过无趣了。”
说罢,才起身整衣,跟着沈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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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药神庄?”沈炎看着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院子,怀疑地问道。
药神庄,庄如其名,是个悬壶济世的医药世家。虽然有着药神名头,却并不是修仙门派。传说是因为药神庄祖先济世救人之心之能感动上苍,允许其人身成神。此后,药神嫡系一脉便继承药神的意志,将治病救人的理念发扬光大,规定所有后世子孙只能用药神名义行走于世,传到如今已是遍布天下。有意思的是,凡继承药神庄的子孙,必要随祖先姓薛。
沈炎还在凤仙楼的时候,就听楼主提起过。说药神庄几乎聚集了天下最有医术的大夫,却只给凡人看病,九州五大修仙门派里一个药神庄的大夫也没有。
他一直以为的药神庄,顾名思义,怎么也该是个和钱府差不多的豪华大庄子,谁承想出现在眼前的,是个完全不该出现在县城,四周围着篱笆,乡村里常见的普通小院子。
只有一栋还算大的二层小楼,院内随意生长着花草树木,侧边有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边有一块专门圈出的地方,整整齐齐分出界,不知道种了些什么。简陋的正门上方,端端正正挂着个金字牌匾,上书“药神庄”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旁附一个相比起来显得规矩精巧的小小“京”字。
沈炎简单看了一圈,觉得这牌匾应该是整个院子里最值钱的东西。
孟辰笑道:“有这牌匾,如何做得假。”
所有药神庄的牌匾都出自京州国仙之手,上附国仙灵力与药神血脉继承者的血,一探便可知医师身份,决计做不得假。
孟辰说完,随手推开虚掩的木门,招手喊沈炎进去。
“……”沈炎一面跟上,一面迟疑地四下望了望,“你跟这里的人很熟吗?这么随便进人家家里合适吗?”
孟辰不在意地回道:“我的旧疾一直是叫薛神医看的。”
沈炎忆起之前曾听孟辰说过“自小有疾”,沉默下来,心里暗自感叹:“想来是从小到大都病痛缠身,夏日也得裹紧斗篷不见天日,这才导致性情阴晴不定,愤世嫉俗跑去修了鬼道……倒也怪可怜的,那我大度些让让他也未尝不可。”
二人很快进入小楼大堂,内里并无他人。
里头倒是个普通药铺的样子,柜台内有高达房顶的药品柜子,旁边的桌子上摆着各种瓶瓶罐罐和一些纸墨笔砚,再往里有个挂着帘子的内间。不同的是,大堂正中摆着一个供桌,桌上摆着香烛和新鲜的供果,供奉着一副挂画。画中是一个美貌女子,背着一个篓子,正在采摘药草。
沈炎起了兴趣,走到画像前细细看着。
“这应该就是药神庄那个人身成神的祖先吧……”
“是呀,这就是我们的祖先。”
背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沈炎回头,看见一个女子站在楼梯口,正冲他微笑。女子随意地梳着发髻,衣着朴素,看起来有些年纪,但仍是个美人。
沈炎拱手鞠了一躬:“擅自进门实在抱歉。在下沈长嬴,见过薛神医。”
孟辰自顾自找了把靠门的椅子坐下,对女子道:“叨扰了。”
薛氏边走近来边笑道:“无妨无妨,阿辰的客人也是我的客人。你们先坐。”她摆手叫沈炎落座,自己走进内间,很快端出一套茶具来,替二人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摆上桌,也坐在了供桌旁的椅子上。
她歪头看了沈炎一会儿,突然问道:“沈公子可否让我把个脉?”
沈炎闻言有些奇怪,但还是把手递了过去。
薛氏细细把了下脉,柳眉微挑,眼珠转了一转,然后放手笑道:“脉象十分康健,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沈炎只当她是例行看诊,也未多在意:“多谢神医。只是今日在下并不是为求医而来,是有些事想请教神医。”
“沈公子客气了。”薛氏瞟了一眼正在事不关己喝着茶的孟辰,“阿辰既然带你来找我,那我必会帮忙到底。”
“那可太好了!”沈炎高兴地自怀中拿出红玉坠子,“神医可认得这个东西?”
薛氏一见到这玉坠,面上就露出“果然如此”的微笑:“原来真是你。你那有缘人可等你好久啦!”
沈炎惊喜不已,忙追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那人啊……”薛氏有意逗弄沈炎,故意拉长腔调卖关子,见逗得人有些坐不住了,才笑着把话说完,“其实,那人一直就在此处。”
一语言毕,见面前两个人一个喜形于色,俊俏的脸上满是兴奋之意,另一个看上去面无表情,漫不经心喝着茶,但眼神里已经透露出满满的烦厌。薛氏顿觉十分有趣,禁不住掩嘴偷笑。
孟辰知道她在笑什么,但又不好发作,只得暂时忍住,在心里直道晦气。
沈炎则是噌的一下起身,有些紧张地问道:“在哪?我可以去见他么?”
薛氏看他这模样,眉目温和地笑道:“去吧,他就在二层最里面的房间。”
沈炎连连道谢,转身往二层行去。
孟辰眼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后,方才开口说话,语调全无对着沈炎的温和,又带回了面对陆云香时的寒气:“怎么样?”
“你猜得不错,龙鳞凤羽都在他身上。”薛氏端起茶杯,缓缓饮着,“若不是凤羽替他压着龙鳞的阴寒,他可活不到这么大。”
“这真是有趣了。”孟辰斜靠在椅背上,用手肘支着把手,指尖轻扣在发间,“他能够操纵凤凰火,也是因为这个吧。”
“也不全是,这还有个别的缘故。”
“哦?说来听听。”
薛氏笑着摇头:“那我可不能说,这事儿本来只有天时知道,我要不是替阿凤等他,我也是不知道的。”
听了这话,孟辰把头转向薛氏,一双狭长的凤眸慢慢眯起来。
“你这样看我也没用,”薛氏半点不受威胁,“你见到阿凤自己去问吧。他会不会说就不一定了。”
孟辰冷冷地“哼”了一声。
“倒是你,”薛氏话锋一转,“你来云州做什么?”
“清理门户。”孟辰又恢复了那副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模样。
薛氏想了想,了然道:“是他,看来是等不及了吧。”
“哼。”孟辰摆弄着自己斗篷上的毛边儿,头也不抬,“蝼蚁戴上王冠还是个蝼蚁,只看是先被压死,还是先被碾死。反正都是死,就让他再多蹦跶一会儿。”
“你呀……”薛氏无奈地叹气,起身走到孟辰跟前,伸手去碰了碰他的脸,“上次给你检查是多久之前来着?”
孟辰漫不经心地回道:“有个几百年了吧,记不清了。”
“都说让你每隔百年一定要来找我,偏不听话,还好没什么事。”薛氏用指尖戳了戳孟辰的额头,话语中满是母亲教育不听话孩子的味道。
这要是换了旁人,别说上手,单凭那句“不听话”,怕是立时就要魂飞魄散。但薛氏是看着孟辰成长到如今的,对孟辰来说等同于亲人一般。因此被这样教育一下,心里既觉烦人又有点愉悦,偏头把脸藏在了兜帽的阴影里。
薛氏笑起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今后恐诸事艰难,若去哪里,记得把我的小像带上以防万一。”
孟辰点点头:“好。”
“也别跟阿凤吵嘴打架。”
孟辰假装没听见。
薛氏拿他没办法,只坐回椅子上,摇头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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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炎站在二层最里间的房门口,给自己做了一小会儿的心理准备。
他不远千里来找这么个莫名其妙的有缘人,并不是想有什么修仙的大机缘。他对成仙成神其实并没有什么执念,愿意努力至今依靠的都是对楼主的敬爱,以及想要回报楼主养育之恩的心愿。
对沈炎来说,虽然在凤仙楼除了楼主,没有人愿意理他,他从小到大一个说得上话的朋友也没有,闲来无事只能去藏书阁打发时间,但那里到底算是他成长的地方,是他的家。有个可以回去的地方,那在外面跑多远,有多累,心里也有一根线牵着,而不会是断线的风筝,茫茫然随风漂泊,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
因此,他来见这人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请他替自己向楼主求个情,让自己重回凤仙楼。
理清思绪后,沈炎叩门三下,等了一会儿无回应,方才推门而入。
屋内除了尽头一座巨大的石雕莲台,旁的什么也没有,更显得空空荡荡。那莲台上是极为浓墨重彩的一团艳红色,看似一朵正在燃烧的火云。沈炎慢慢走近,发觉一股清淡好闻的香气正从那团红艳中飘散而出,令空气中弥漫着让他感觉很是熟悉舒适的温暖气息。
待走到跟前细看,才发现莲台上实是铺了满满一堆凤凰花,塞得莲台没有一点缝隙。若说是装饰,又着实毫无章法,更像是十分敷衍地给什么东西做了个窝。
沈炎绕着莲台转了一圈,没看出什么门道来。正欲往屋内其他地方去寻摸,就见莲台中心的花朵里拱出个东西,扫落一地花瓣,像下了一场绵绵的火雨,整个房内霎时明光万丈。
他忙遮住双眼躲远了些,待光芒消失,才小心翼翼睁开,看清莲台上是什么。
那东西有一个怀抱大小,全身上下覆满了金红色的羽毛,每一片都像是燃烧着的火焰,闪耀着五彩斑斓的光芒,极为华丽烁目。纤长的脖颈连着小巧灵活的头部,额前长着一撮可可爱爱的绒毛。绒毛下两颗圆圆的、黑珍珠似的小眼睛此刻正盯着沈炎,玉石般莹润的金色喙一开一合,发出不明所以的咔哒声。两只大大的翅膀随着这声响展开,覆盖了整个莲台,弄出扑簌簌一场花瓣雨,又立刻伸懒腰般收了回去。
“这……这是有缘‘人’?”
沈炎感觉喉咙凝住了,喉头使劲滚了滚,方从嗓子眼挤出一句:
“这不是只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