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造化弄人百转结
天幕还是黑沉沉的时候,季徘徊已经纵马奔驰在直入皇宫的御道上,刺骨寒风刮在脸上将皮肤冻得发硬,翻身下马看见马身黑亮的长鬃上沾染了些雪粒。
竟然已经是隆冬时节,算来一年时间已然过去,她的心情日复一日的沉重,看着身旁一如往常的同僚,随着众人的潮流,进了太极殿。
元武二十二年腊月二十八,百官肃穆,于太极殿苦等一日,未见陛下踪影。
是日,白雪纷飞,冰冻三尺,有雀鸟盘旋于太极殿中,叫声凄厉惨绝,在坐人心俱颤。
季徘徊站在太极殿中央,高台之上的龙椅空空荡荡,陛下史无前例地没有出现,众官噤若寒蝉,皆等待着最终结果,每张脸上都没有半分表情。
在漫长的等待之中,太多不可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但都被绷紧的气氛压回去。如今她的内心好似一张鼓皮,看似平静,动则有着惊天彻地的力量。
在百官思虑筹谋之际,李确踏雪推开了春风满月楼的大门。
一道拖长了尾音的人声从楼上传来“公子姑娘们都病了,暂不接客,贵人还是请回吧!”
他径直踏上红木阶,只道“我来寻你们的大老板,不必管我就是。”
春风满月楼最高的那层只有一间屋子,窗户被寒风拍打的半敞着,屋内顾亦空一半身子吹着寒风,一半身子靠在暖炉上,半跪于地上,上半身还打着赤膊,在这冰火两重天之中无比清醒。
被李确推开的门因着风的冲击狠狠合上,猛烈的声音激怒了顾亦空脆弱的神经,看着来人那张令人生恶的眼,咬着牙别过头。
被握的咯咯作响的拳头重重砸在地上,大喊道,“滚出去。”
李确不语,绕过他前去关上那扇窗,捻着窗柩上的雪花对他说
“寒冬烈雪,倒教我想起幼时在御书房时的情景,小小一方殿,数十处炭火,简直暖若春日。
说起来你我相识竟比我认识敏敏还要早,只不过那时年幼,尚算不得有什么情谊。”
顾亦空捏紧了拳头,暖炉发出破裂的声响,他转眼冲到李确的身前,一手厄住他的脖颈,眼角眉梢都带着极重的杀意
“那时本王就不曾同你们有过什么交集,什么狗屁同窗,你也配?本不想动你,只是李确你一而再,再而三来挑战我的底线,真当我不敢杀你吗!”
他的手几乎已经捏住李确的脉搏,心里叫嚣着拧断他的脖子,他死了皆大欢喜。
如今他已经一无所有,忠国公又能奈他何,将尸体往乱葬岗一抛,没人会知道李确真正的死因,到时候季徘徊难道要和一个死人拜堂成亲吗?
他甚至已经开始这么做了,李确的脖颈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可最终他还是颓然闭上眼,松手将他推向一边。
李确平静的面容告诉顾亦空,他早就料到自己什么也不敢做。
李确撑着手边那方小桌站起身来,“若你真有杀了我的狠心,我倒要为朝廷担忧一番,可惜北朔王虽有武力,却并无王心。
否则的话,你想得到什么东西应该不择手段称皇称帝才对,而不是抛下一切,可怜地待在这个地方。”
顾亦空平静地瞧着他,“看来今日你是来看我笑话的,瞧瞧当年多么不可一世的家伙如今活得无比可怜,身份地位一场空,连自以为珍贵无比的爱情被别人踩碎的连渣都不剩。
那便要让你失望了,我现在好得很。”
顾亦空没有那么脆弱,或者说他自以为比李确顽强的多,李确当初做过多少事,受过多少情伤,他都能百倍千倍地承受。
至于从前的北朔王,纵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活得一点也不痛快,那时才是可怜。
李确闻言笑了,看来他在顾亦空眼中向来不是什么好人,但即使如此,他也没这么无聊。
从怀中掏出一方明黄的绢帕,丢给他说“这是我代敏敏,给你的歉意。”
打开那方绢帕,顾亦空看到的是一封圣旨。
“当年先王,先王妃谋反后,你外家罪及九族。陛下不日将以天下大赦之名免除其戴罪之身。
我请礼部宋尚书及我父等几位大臣联名上表,请陛下将你父母过往去除,本朝不留其名姓,自此以后,他们再不是叛臣贼子,只是你的父母。”
而这些,都是李确为他筹谋来的。因为他让季徘徊感到压力和愧疚,即使她从不表现出来,可是这些始终死死压在心中,每次见到顾亦空都不得不想到他一路跪上帝王宗庙时满身的血迹。
李确不知道是如何做到这些的,多年来他虽然从不敢对皇姑姑说出这些,但若是可以,他真的很想这样做。
等到徘徊也看到这圣旨,恐怕会长舒一口气,日后更加是不用再理他。
顾亦空颤抖着手将圣旨放在怀里,他做的可真好啊,为自己那不曾谋面的父母,不幸被牵连的族人,他也得受这份情。“李大人好手段,我实在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侍郎,也能让陛下在皇家事上退让,真令草民我刮目相看。”
李确不语,只看个结果的确十分的简单,这是他自从看到顾亦空断了腿后绞尽脑汁来完成的。
如今也算是有个好结果,他的一颗心起码放下了一半。
不再担忧敏敏会被顾亦空打扰之后,李确甚至不痛不痒开始训诫顾亦空,眉头舒展,语气缓和,“你旧日王爷的身份毕竟是无法改变,日后时局动荡之际,望你还能谨守本心。
如今或许你我还勉强算是站在同一边,只是日后若是敌对起来,李确不会手下留情。
劝君莫仗着自己有几分武力就敢随随便便往别人脖子上掐,要知道若是天下行武都能随意弄死个读书人,就不会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话。
只会用武力,不会动脑子的家伙从来不能唬住人。”
他手一摊,继续走到顾亦空面前,“况且即使你杀了我又能如何,敏敏难道就会为你动心吗?恐怕只会杀了你为我报仇吧。”
顾亦空在李确的一次次冲击之下,早就熄了火,闷声不吭看着他。
李确眼看着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没有必要再与他多费口舌。迈着飘逸的脚步转身走到门边,推开就是彻骨的冷风,继续往外走去。
蓦然从身后伸出一只手拦住门扉,顾亦空从地上爬起来几步追上他的步伐,冰冷的双眼中映照出点点的火星子,沉声问他“敏敏?”
李确心口一跳,横眉道,“谁准你这么叫她。”
顾亦空收回手,不知所谓地再次问他“李确,你说信无可信的时候就会相信天意和缘分,那你又知不知晓我与季徘徊的缘分,你同她的每一次亲昵,每一声呼唤中都藏着我和她的缘分。”
李确转过身,已然冷着脸不复方才的淡然继续听他说。
顾亦空的神情嘲讽,面带着笑,“闵这个字是我为她取的,你的敏敏,本就该属于我。你自以为足智多谋,天衣无缝,可是命运捉弄你又如何料到,今日你在我面前大放厥词,未必明日你还有这个资格。”
在一段漫长的空白之后,李确猛地回过身来,一如方才顾亦空掐住他的喉咙一般,凶狠地扼住他,压在地上。
在这场大雪的第二日,女皇仍然没有出现,已经有人开始议论陛下恐怕再也不会出现了。
皇宫之中没有半分消息传出来,重重紧闭的宫门,昭示着现在它的主人不容许任何人掌握现在她的消息。
直到群臣跪等在雪地之间的第三个时辰,令凰公主亲手打开宫门。
仍旧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明黄宫衣,同群臣一起浩浩荡荡觐见陛下。
季徘徊先看到的是一头扎眼的白发,陛下青丝一夜变白头,宫人们一碰就能抓下一大把枯死的发。
这位操劳了半生的帝王显然已经走到生命尽头,他们也终于从御医的口中得知陛下究竟身患何病。
原来是从出生就带下来的血竭之症,同先皇后一般只能落得个早死的结局,能活到如今就是万幸。
从前先皇后的病症无药可解,陛下一样找不到办法,但幸而公主身体康健,并不会受此影响。
陛下从铜镜之中看到身后的季徘徊,招手让她到身边来。
那张脸还是一如既往的鲜艳,只是血竭之症最后要人命的时候,全身连半点血色都不会有,到时这张脸也会干枯。
虽是将死之人,可季徘徊从她脸上看不出半分惧意。女皇一手执钗,问她,“徘徊觉得,皇夫送我的这只钗子怎么样?”
她略微看了一会儿,一只天青色镶嵌了半颗珍珠的不起眼小钗子,回答“的确不怎么样,很简陋,像是第一次送礼时亲手做的小玩意儿。”
女皇将那钗子搁在面前静静看着,目光忍不住在钗身流连,语气是她很少听到的缱绻,“对啊,你今日怎么这么聪明,猜的一分不差。
他说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就是诚意,万斛珍珠与我而言都不是难事,可他偏偏自己磨出独一无二的钗子给我,不过近日我仔细想了想,朕堂堂一国之主,竟把他一根破钗子看的如珠似宝,真是便宜他了。”
陛下说着说着,开始同她打趣。但是从脸色上看,其实半点没有生皇夫的气,许是人之将死,总是忍不住回忆过往,女皇还没有停下来。
“他们都说宋释死了,可是在我心里他还一直活着,一直在等我,当年宋释胸口那把刀是我送进去的,他当时一定很痛。
不止身上痛,心里也痛,这是误会,我想杀得从来不是他,可是我还未来得及和他解释,他就再次挡在我身前。
当时他该有多绝望,为一个要杀他的女人挡刀,直到此刻,他最后看着我的那个眼神依旧让我痛不欲生。”
面前又浮现出当年血流成河的皇宫,她嗷嗷待哺的女儿和穷凶极恶的臣子。这旧日河山让她付出了多大代价,如今终于能够摆脱。
顾归时看着此刻面前简单直白,丝毫不会掩饰心思的季徘徊,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当初的自己,她年轻时常常以这副模样示人。
不过那些都是假的,她生就心思重,哥哥们也纵容她,想要什么就一定会得到,看上去才会有些天真烂漫。
日日殚精竭虑早就让她不可忍受,自禁于此二十年,如今时机终于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