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父亲
傍晚时分，郊外的公墓处，江赫在一处墓地前喝起了小酒。
两个小时前，他从文济医院出来后，便径直来到了尹舒骏的墓地。
尹舒骏的墓地坐落在一处较为僻静的幽境附近，这是江赫替他选的。在他喊话说舅舅喜欢安静而能听见鸟鸣的地方时，众人都为之一震。也是从那时起，尹东海才认真打量着这个昂藏七尺却只有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
黑色的花岗岩墓碑沾染了一点灰尘，他抽出一张纸巾轻轻擦拭着。以往每个月他都会来一次，算上其他家人偶然会过来一趟的频率，墓碑应该一尘不染才对。
烤瓷相片上的尹舒骏精神矍铄，蔼然可亲，与他的外公尹东海的漠然肃穆截然不同。
他倒了一小杯酒放在了碑座正中，将鲜花放在一旁的翠柏边缘。
默哀过后，他才将酒在碑座前轻轻洒下。
“舅舅，您去世的那天，是去找我爸江春良，对吗？”
“所以……我爸现在不叫江春良，他叫梁春江，他也不再是市二医院心血管科的医生。这二十几年，他在清城开了一个小诊所做起了全科医生，他…他还接手了您和卓院长一起办的文济医院，是吗？”
“舅舅，当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我爸…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他知道自己的疑惑不可能在这沉寂的墓园里得到任何回答，可越是接近真相，他便越是迷惘无助。
他查了将近一星期的消息，见没有一点进展，突然想起上次在文济医院询问卓文泰的时候，对方提起过认识姓江的人，他便索性来到文济医院求证。
留意到上次卓院长说话吞吞吐吐，像是有所顾忌有所隐瞒，江赫便有意趁梁医生不在的时候过来造访。
卓文泰对他的到来甚是惊奇，差点以为是双方的合作出了什么问题。
“小江总怎么突然过来了？是近来药品的货源上有什么问题吗？”卓文泰道出了心中的焦虑，毕竟疫情期间，疫苗还没出来，应对管控的政策也因不同的爆发地区而有所变动，不少人上门求医，药源也相对紧张。
“放心，只是一些个人的私事需要跟卓院长了解一下。”江赫让他放宽心，药源供应充足。
“原来如此。”卓文泰这才松了口气。他对江赫的印象不错，可跟这个小伙子也接触不多，虽说大家是合作关系，但追溯其渊源也不过是父辈之间的来往，说起私事来，他也着实不知道能聊些什么。
他于是背着手领着他到外面的花园走，还时不时侧目看他，有意试探，“既然是私事，要不等上老梁过来，为你指点一下迷津？”
“这倒不用。有卓院长您就足够了。”
言及于此，卓文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洗耳恭听。
“您…认识江春良吗？”江赫窥探性地瞄了他一眼，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异样。
岂止认识，简直是几十年老朋友！
“呵呵，您怎么突然问起我这个？”
“因为他是我爸。”江赫不给他逃避的机会。
卓文泰的第一反应便是佩服这个年轻人的直接爽朗，尽管上回梁医生没有多做解释，但当时看两人谈话的姿态神情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加上梁医生多次打断江赫的追问，他也猜到一二。只是没想到，这人这么迅速，一下就找上门来。
“这……小江总也真是的，我就听过小蝌蚪找妈妈，你怎么还到我这儿来找爸爸了呢？”他的回答依然避重就轻。
“卓院长，求您了。”下一秒，他整个人便猝然跪了下来，“我真的有急事要找他！”
“你……你这孩子…赶紧起来！”卓文泰被他这一举动吓了一跳，赶紧将他扶起，“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呢？”
“我知道我找您问我父亲的事情很唐突，但我是真的没办法了！”
见卓文泰表情纠结，有口难言，江赫乘势追问，“您一定知道我爸在哪儿，是吗？卓院长！”
“你…随我到办公室一趟吧。”
卓文泰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中拿出一份档案袋。
江赫打开档案袋，里面装着一份股份转让书，一些病历资料和二十几年前的报纸，还有两张照片。
其中一张是八人照，从他们的着装和环境看来是一个手术团队的照片。另一张照片则是三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和一个穿着病服的小女孩。
病历资料显示，二十二年前在zs医院的一场心脏房缺手术，是由卓文泰、尹舒骏和江春良完成的，卓文泰是主刀医生，尹舒骏是医助，江春良也是当时的医助也是药师。
他拿着照片，对比着记忆中的尹舒骏，眼前的卓文泰，还有那个…他思念多年却见而不得的父亲。
二十八年的迷雾逐渐弥散，他此刻才感觉到如释重负。
他轻轻触抚着照片上那个英姿勃发的男人，感觉自肾上有一股不知名的液体在体内奔流。他嘴唇微张，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而起伏，激动得嘴唇微颤，他反复看着照片又看了看卓文泰。
卓问题也不知如何安抚他此刻的情绪，便和蔼地点了点头。
半晌，他的视线才定格在那个瘦小而活泼的女孩身上。
“这小女孩是……”如果他没猜错…
“春良说，她是他干女儿。也就是……”卓文泰迟疑了一会，想想觉得既然已经到了这份上，也该将自己知道的说出来，“上次跟你一起过来的那个女孩。”
江赫按捺住内心的起伏，他抿了抿唇，但还是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最终化为一抹苦笑。
“卓伯伯，您还能……跟我多说一点我爸的事吗？”
“二十八年前，你爸、你舅舅和我，是一起工作的，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你爸就因为一个很小的医疗事故而被革职了，因心血管专科而享负盛名的医生突然被革职，在那个医患紧张又医疗事故频出的年代，是对医生生涯最大的打击！”
“后来我也有两三年没见过他了，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抱着小女孩来求医。我记得…当时事发突然，已经是大半夜，很多医生都下班了，情况危急根本来不及安排手术，所以我们便商量着在我之前所在的私人医院做了这个手术。”
“这台手术，一共8个人，以你爸当时的身份根本就不能参加手术，但是救人要紧，我们还是冒险一试。第二天，小女孩是救过来了。但不幸地，我们这个手术团队也意外解散了。”
“解散？”
“嗯…说来也奇怪，这个团队的人，就只有我和舒骏留了下来，其他人离职的离职，跳槽的跳槽，出国的出国，就好像……就好像自从这件事以后……大家也没法再聚在一起了……”卓文泰声音开始哽咽。
江赫留意到，他那挂着皱纹的眼角已噙满泪水。
卓文泰轻声叹息，他视线开始飘忽不定，他缓缓翻开那本记载着手术过程和结果，以及保留了队员签名的本子，手指轻抚着那张八人照。
上面每一个人都穿着工服，奋战了一夜拯救了一个小生命的倦容上，都挂着骄傲而充满幸福感的喜悦。
“这是……我爸的团队吗？”江赫认为这个团队的解散或许与父亲有着重大的关系。
“这个…我不得而知啊。”卓文泰认为事关重大，尽管自己可能已经推测出一二，但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真相浮出水面已经足够，有些话便该适可而止。
江赫大概知道了他的难处，也没再磕在这个话题上，他换了一个方式询问，“卓伯伯，我能问一下，这个团队的长辈们，后来都去哪儿了吗？”
“你想……？”
“卓伯伯，一切后果，我会承担。还望您能如实相告。”江赫知道得越多，想法也便更是了然于胸。
“手术后，我们都被告知违规操作，虽然救了小女孩的命，但因被举报，我们的团队只得解散。这个手术的其他5个人，负责器械的叫程达文，听说回老家做起了外贸生意，麻醉师许奇和麻醉护士罗小翠也出国了，好久都不怎么回来。另外两个护士孙少容和朱美双也回到老家工作了，好像一个在社康中心，一个在老家开了药房。”
尹舒骏的死竟然牵扯出二十二年前的一段不为人知的恩怨，这是江赫始料未及的。真相似乎就在这样的抽丝剥茧中露出了越来越骇人的一面。
团队的解散，父亲的改名换姓，这场手术记录的人为删除，不可能是巧合。
“谢谢卓伯伯今天对我这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先回去了，也不打扰您了。”江赫将文件都放回档案袋，“卓伯伯，这个…我能带走吗？”
卓文泰思索了片刻，欲言又止了会儿，最后还是决定豁出去了：“行吧，你带走吧。但是，千万不能被任何人发现！”他郑重提醒。
“放心，卓伯伯。我们现在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见江赫如此郑重许诺，又是老朋友的儿子，卓文泰点了点头，随后又颇为意外地问，“你…不跟他见个面再走？”
江赫知道他所说的，是江春良，那个已经改名换姓的亲爸——梁春江。
“不了，他可能……也不想见我吧……”
“这……怎么会呢！”这应该是好事才对啊！
可寻思着父子俩可能多年未见，江赫今天的出现和询问连自己都觉得唐突，更何况本来就没打算和他相认的梁春江。片刻，卓文泰感叹一声，“我也不勉强你了。孩子，不管发生什么事，要坚强面对。有事随时来找我们！”
这种来自长辈由衷的关心和慰问，自尹舒骏去世后，江赫已经没再听到过了。
他心头一暖，沉默了一瞬，感动地点了点头。
告别卓文泰后，他在尹舒骏的墓地逗留到了夕阳西下。
他背靠在碑座一旁坐下，将之前捋起了的衣袖缓缓放下，并将纽扣扣好。抬起头喝完最后一口酒后，他握起拳头将酒罐掐扁，穿好外套后便启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