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听到动静,蚝屋中一身着短袖内衣,下着长裳,系着青黑帛带的人出来,身旁附一小厮,正叫他“狄员外”。
狄员外上下打量二人一番,只见二人身姿不凡,衣着华贵,又分了一眼给地上的碎竹子,惊吓得直向后退几步,眉头拧成川字,既心颤这两个不速之客为何而来,又不知豪无依傍,他二人如何打碎了毛竹门?
还碎成一地渣渣。
季宸狐假虎威,率先开口:“今日擅造潭府,实为无奈。只想问狄员外几个问题,问完就走,还请员外给个薄面。”
问完就押你走。
狄员外经商,但不是文盲。听听这话,“擅造潭府”,看看这事,破门直入还理直气壮,这是一个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这妙龄娘子身边眉目如画的官人温言细语道:“若是狄员外不肯,那只好先打晕员外,等员外睁眼我们在大狱里见。曲利和归西,员外也没了靠山,不是吗?”
狄员外正想拿曲利和压他二人一头,却没想先被堵了说辞。
他算看清了,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经商多年,看人的本事还是有些。眼看东窗事发,也无法躲避,他默默避开了一脸如丧妣,实则心狠手辣的白脸,朝那表面气势很足,但一看就是个软心肠的小娘子搭话。
“小娘子啊!——”狄员外一个趔趄跪在地上不起,声嘶力竭道:“我是受那曲利和要挟啊!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不能死啊!我没了不可惜,世上少了一条狗,只可惜我那八十岁瞎眼的老母一辈子行善积德,跪香礼佛,我那膝下小儿,尚等我回去呐——”
虽说早已习惯跪拜和被跪拜,但季宸见他匍匐在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就要往前冲,嘴张得活像丧尸,一下子跳到了司鸿身后。
几乎同时,那员外背上一重,直溜溜滑倒了那对碎毛竹片前,摔了个狗啃泥。
那堆毛竹仿佛有灵性,狄员外听见他往昔的家门在对他说:
“哈哈哈,让你从前摔门,你也被摔了吧。”
毛竹门至死是少年。身陨仍不忘嘲讽。
狄员外背上吃痛,但那一脚实则不重,他撑了两下就爬起来了。司鸿拿捏好了力道,不然他现在应该和那堆毛竹一样,让那小厮扫扫倒了。
司鸿笑吟吟向季宸说:“勿以恶小而不做为。”仿佛在邀功。
一旁的狄员外脑子发白,方才信誓旦旦自己不是文盲,这会却动摇了。难道不是“勿以恶小而为之?”怎么到他这就变了。
狄员外经此一战,再不敢去扒拉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只对她好话说尽,又从实招来:“小娘子,我是岭南的商贩,来往于蜀地和岭南,倒卖点东西。我一直安分守己的,直到曲大人,”突然想起什么,立马改口,“哦不,是曲利和。曲利和有一天突然找上我,让我卖点东西……”
季宸不想拖延,便直言道:“倒卖石漆。”
……
石漆,即石油,状似黑水,黏稠难洗,常用于军中作战。
在山上远眺黑烟升起时,司鸿便想起了石漆。
――点火即燃,有刺鼻黑烟,用于流矢与三床□□之上,一箭一弩,也可带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不过须臾,一座海上巨轮只余焦黑骨架,周身黑雾缭绕。近距离作战时,以石漆为燃料的猛火油柜,也是以一敌百的作战利器,抽/送之间便是熊熊烈火喷发。
山下独一份的蚝屋,门前所挂瑶灯灯芯,不是蜡烛,正是石漆。
狄员外愕然道:“小娘子说的对啊……”
他不知为何,每说一句,那官人就怒发冲冠一次,眼神刺过来似要把他活剐了涮火锅吃。
便赶紧交待:“小娘子知道,这石漆是朝廷管……官人,我说错什么您告诉我,您别这样……我,我怕。”
司鸿压了嘴角,只利落道:“你和本官人说。”
狄员外急忙移动到司鸿面前。
“官人,这石漆是朝廷管制的,可,可东边和南边的小国也想要,就高价收购……”
司鸿冷笑一声。
他早已猜到是这般情形。近三年对外海战时,敌方战舰的猛火油数量大增,若不是他们尚未造出成熟的油柜,火力虽大,射程却不远,钦安军不知要无辜死伤多少。
从前只以为他国也开采出了石漆,却不曾想,竟是出了内鬼。
……
狄员外和小厮被缚于院内廊柱上。季宸和司鸿在蚝屋内简单冲了壶茶,喝了几口。
司鸿看她目光低垂,若有所思,问道:“娘子可还在想‘金河’?”
“嗯。你可见过石漆流出地表?”
“不曾见过。东南并无石漆井,军中石漆均是从京中运来。”
季宸在大衍也未见过。但在上辈子,她在高速发达的视觉社会见到过,一张石油流出地表的图片——
明黄色混杂与黑灰,在颜色的反衬下,就像一道道流淌的黄金。
可如若地上流淌的黄金是石漆,为何它又是上元节的祈愿天灯?
雾里看花,看不真切。
将狄员外和小厮移交了官府,二人趁着暮色上山。
季宸边走,边想起曲家的事,不由得叹口气:“回去要查曲青舟。”
司鸿挑眉。
季宸道:“一共死了三个人。先是监察知州的通判死于临时回京述职途中,我们收到此次任务;后有曲利和死于家中,死无对证;昨夜曲轻歌蹊跷而亡,浑身骨折,疑似从山上摔下,但我们发现时她在自己的床榻之上。你可还记得她死前说的什么?”
司鸿对他人事并不关注,但记忆甚佳,稍一回忆,不能说全原话,却复述出来精髓——“吁嗟女兮,无与士耽。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曲青舟是曲轻歌心上人,但她临终遗言却是告诫胡清嘉不要恋爱脑。她的死大概和曲青舟脱不了关系,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和胡清嘉说这些?难道胡清嘉也钟意曲青舟?可我看并不像。”
胡清嘉更像叶声笙,因为自己和司鸿走得近,丢下了她而懊恼。
“况且,曲青舟告诫我们不要去后山,因为后山有盐井。但如今想来,后山应该有石漆井才对。”
只是那时,他一口一个百姓,分明是敢为天下先,俨然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模样。
“前两人如何死的?曲轻歌是怎么回到居室的?胡夫人和曲大伯分明不知道内情,唯一知道内情的只有曲青舟,曲利和之子。你知道吗,曲青舟曾经是姑苏的象姑。”
司鸿不解:“象姑是何?”下山时,阿宸曾问他——
当日在姑苏的姒水河上,是否真有两艘花船相向而行。司鸿如实答“是”,又补充道:“本来只想凑个热闹,看什么‘菱’啊,‘龙‘啊的都索然寡味,没成想竟从花船上飞出一位小官人,倒把我的魂勾去了。”
季宸嘴中嗔“胡说”,向一旁睨了一眼,嘴角却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人都说司鸿如雪山上的木头,又冰又硬,其实他到了春天,也会开生夭夭桃花。
季宸嘴上不饶人,调侃道:“那你不该来‘临水阁’,倒该去另一边的‘栖梧轩’。那边的花船上是货真价实的小官人。”
“临水”,取水边情思荡之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临水仰慕佳人,既合临水阁位置,又暗附和文人雅士之癖好。
“栖梧轩”,取“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也”,“凤凰非梧桐不栖”之意,一凰一梧桐,暗喻这轩中皆是才子,只待富贵之人光顾。
司鸿并不回答,只是去拨弄她肩侧的秀发,缠绕于指间,过指柔滑,触如青烟。
季宸又道:“那男官人就叫‘象姑’。叶声笙夸赞曲青舟的琴棋书画时,我就想——一个走丢的六岁孩童,能从事什么职业?童工罕见违法不说,这营生既能让他活下来,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如果这个问题不易回答,那么将曲青舟的身份换成女子,也许有很多人立刻明白。
——另一个梨娘。
“但这只是猜测。曲青舟知我生在姑苏,便刻意疏远我。直到那日你我清晨归来,他才和我说了几句话。”
“司小鸿,你知道吗,我爹偶有头疾,一种青竹子味的香最能安神。但他从来不把那香放进薰笼熏衣,只敢在屋室内点一小节,之后还要换衣沐浴,生怕别人闻出来。”
“即使这种香,除了姑苏,其他地方并没有,京城人也闻不出来。它叫郁离乡。”
司鸿问道:“岳丈有头疾?我从东南也带了几位奇珍的药来,回京后亲自送至府上。”
季宸躲了一下——他越发玩/弄她的头发了,把披散的头发握起揪来揪去,发丝滑过脸颊酥酥痒痒,季宸再不能坐视不理:“你在干嘛?”
我的头发很好玩吗??
司鸿咧嘴笑得很好看,又带了几分孩童的天真,认真讲到:“把娘子的发束上去后发现,我从未对他人多看一眼,却唯独对季小官人神驰心摇,不知何时才能与紫衣白玉冠的季小官人瑶台月下相逢?如今又提起,倒让我魂一刻也停不在宸小娘子身边了,又被勾走了。可惜你爱错了人,偏喜欢上一个花心的。”
话尾微调,借着山花,染上了一点轻佻。
季宸眼尾飞红,抬手给了他不轻不重的一下。
——和你谈正事呢,整天想的什么桃红废料?!
司鸿抱臂申冤喊疼,又懒洋洋道:“娘子别动气,仔细手。打骂本不算什么,娘子想打想踢都可以。只是到现在也无名份,外室跑就跑了,也至于如此大动肝火——娘子手疼吗?外室给你吹吹。”
季宸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乐的,总之是“气极反笑”,各个参半。“原来一天一夜过去,司小将军心中还念念不忘名份,看来我的雕不该去姑苏,倒该星夜兼程回京,向大娘娘求道旨意……?”
司鸿颔首,“只是麻烦沙雕兄了。”
又怕某人反悔似的,立马接到:“相信沙雕兄不会嫌麻烦。”
是啊,它那么喜欢你!
终于想起正事的司小将军,边轻吹着季宸毫无痛感的手掌,边问道:“所以,郁离乡与姑苏的风月场有关?”
季宸点头。
郁离——竹子雅称,取“繁阴上郁郁,促节下离离”之意。需取盛夏电闪雷鸣暴雨之后,洗涤干净的嫩竹叶,加上琥珀,乳香,茉莉研粉,加上秋收的桂花蜜调和成丸,再用干竹叶滚于其外,阴干。
乡——温柔乡。需腊月里,遇大寒冻在冰吊子里的红梅花瓣,浸在春酿秋售的东阳小酒中三天三夜,再阴干了碾成花粉,方称得上“温柔乡。”
焚香时将郁离放置正中,周遭均匀铺上温柔乡,这一“郁离乡”才成了。
司鸿听完,道:“这香竟需要一年四季的材料来配。”
“谁说不是?因此寻常香料铺子也没卖的,竟只有风月之地临水阁和栖梧轩,才有闲功夫和大把金银做这些。”季宸一边讲一边拉着司鸿的手踏上一块路边巨石。
司鸿会意:“因此伯父不敢让别人闻出来,怕闹误会。”
“是啊。每年花大价钱买来,只能在自家居室闻一闻。可我对那香再熟悉不过了——曲青舟身上的香虽然淡,正是那味道。”
司鸿停在歪脖子树下,半倚树干:“娘子天资聪颖,见多识广,官人怎么也比不上。”
季宸只微扬了下嘴角,这种组织故事的能力,她锻炼了十几年了。
正欲前行,却被某个不安好心的小银鱼拦腰抱住,星蓝长裙划过山间晚来雾气,与天上一片星河呼应。
他在耳后轻声呢喃:“我回京后行加冠礼,娘子替我加冠可好?”
季宸走了一天,有些乏了,就靠在他身上,轻声应着:“好。”
小银鱼又向耳垂进了一分,“娘子亲自为我取字,可好?”
季宸:“我没文化。”
小银鱼:“……”
“娘子明明出口成章,人又机敏。娘子以后都可叫我的字。我也想拥有娘子一个独一无二的称呼,不然谁都可叫你小娘子,显得我吃亏。倒像个没名分的外室。”
季宸笑了,怎么有人天天把自己像外室挂在嘴边?原来下午对狄员外那么看不顺眼,还有这层原因。
“娘子在闻什么?”
季宸吸了两下鼻子,“醋味。”
这原是今早揶揄韦昉的话,只是此时没了司鸿的附和。
他闷声笑了两下,嘴唇轻触季宸的耳廓,“宸妹妹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