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但血腥并未被掩盖，杨久安坐在大账的主位，深深地吐了一口浊气，女奴们为她端来清水，瑟瑟发抖地奉上，杨久安暂时放下刀，将手放在水中泡着。
桌前跪着一群人，他们惊恐地匍匐在地，分毫不敢抬头。
杨久安洗了手，又抹了一把脸，就感觉好像干净了许多。
凤十三跪坐在她身旁，小心翼翼为她递了一碗酒，杨久安看了她一眼，还是接了过来。
温酒入喉，暂时麻痹了狂跳的心脏和紧绷的神经，也安抚了杨久安些微颤抖的手指。
祁无疾在一边道：“小姐，有些人骑马跑了，那药，我确实……放了。”
杨久安有些疲惫地笑道：“嗯，无碍，可能是药的剂量太小了。”
她没有责怪他，甚至还在笑，事到如今，这点事情已经无法激起祁无疾的惊诧，他跟了杨久安短短几日，就发现她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人，要他说，既然选择动手，就该下剧毒。
可才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惊讶的祁无疾，就听到杨久安缓慢地说出了北庭话：
“按你们的规矩，我杀了他们，便是你们的新主子，希望你们能好好的过日子，不要有异举，不然，他们是怎么处理你们的，我就怎么处理。给你们点时间，天亮之前选三个领头的出来。”
祁无疾知道，他暴露了，从一开始就暴露得彻底，他并不是因为家人，而是因为领头的答应给他食物和金币。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杨久安挥了挥手朝众人道：“去把尸体掩埋了，埋深一些，将财物粮食统计出来，做顿早饭给大家吃，明日还要赶路，多做点，之后再让那三个人进来说话，所有事都与这位姑娘商谈。我先处理一些事。”
众人退去，杨久安朝祁无疾道：“别跪了，起吧，我没有怪你。”
凤十三绕到她身后，熟练地为她按摩肩膀，杨久安觉得非常舒服，然后无情道：“你也站到一边去，你的事我过后再处理。”
祁无疾久久不起，杨久安也没再劝，道：“你帮了我，也与我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我带你去肃州，这些奴隶送给你，想留想卖都可以，再给你分地，从此以后安心种田过日子，再也不用上战场，二，这些奴隶还是送给你，我给你一笔钱，你去北庭之外的国家，不要与大梁作对，自己过日子。”
祁无疾道：“为什么放过我？”还给予他出路。
杨久安看着他，突然道：“毕竟你年纪还小。”也许有救。
从来没有人说因为祁无疾年纪还小，就对他网开一面，包括在他真的还小之时。除了面前这个人。
祁无疾道：“……能不能，收下我？”
杨久安摇了摇头，道：“你是个北庭人，就算是去了肃州，也要永远待在一个地方，我不放心你，其实我带你过去，出了什么事也是我负责，更别说把你带在身边了。”
祁无疾道：“我不是北庭人，我这张脸一看就是大梁人。”
杨久安端起碗又喝了一口酒，道：“涌青城的城主，他的亲生父母都是北庭人，可他是被中原人抚养长大，学的是礼义廉耻，梁国律法，抵御外敌，维护边境贸易，所以，即使他长了一张北庭人的脸，却没有人有理由说他是个北庭人。他是真正的大梁人。”
“我们从来都不是以血脉来看国别种族，看的是文化和自我认同。”
杨久安看着他道：“我不知道你的经历，但你的行为方式，思维方式，不是一个大梁人，你对大梁没有什么感情，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冒这样的险。你明白吗？”
祁无疾沉默许久，坦白道：“对不起，我骗了你，但我说的不全是假的，我也上过战场，杀过北庭人，那对兄弟中的弟弟是我的朋友，哥哥在战场上被砍下脑袋，弟弟被虐打致死，为了他们，我杀了我的主人，这样，我能算大梁人吗？”
杨久安觉得事情更复杂，他基本没有国家的观念，不过就这个环境，还要什么自行车。
凤十三这时候又绕到了杨久安身后，悄悄道：“他是个细作吧？别信他。”
杨久安瞥了她一眼，道：“有你什么事？一边儿去。”
凤十三默默退到一边，想了想还是上前道：“我最会辨别细作了，我专门干这一行的。”
杨久安没有理她，对祁无疾道：“我对你的经历没有兴趣，你为我提供了我想要的信息，在此期间也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一点谎言，你也不是对我很重要的人，无伤大雅，所以我对你的责任，就是给你财富，一个立身之地，再无其他。”
祁无疾咬紧牙关，他知道，这已经是天大的好事，简直就是草原天神的眷顾，换作之前，他会立刻答应，去过快活日子，不必忍饥挨饿，看人脸色，提心吊胆，但现在，心里莫名的不甘。
尤其是那句他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可凭什么？那个舞女都可以随意站在她的身后，不用被防备。别看杨久安对那个女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对眼前的人来说，他连她的一根头发也比不上。
他不甘心，这种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他道：“我能选第三条路吗？”
杨久安不是个独裁者，点头道：“你说，我酌情考虑。”
祁无疾道：“小姐，我觉得你刚才说错了一点，我并不是北庭人，我为北庭做事只是因为这里能拿到钱和食物，弱肉强食，各凭本事。在大梁就算是战场拼杀也吃不饱，我为什么要卖命。”
凤十三嗤笑道：“北庭多好啊，那你怎么还混成这个样子？”
祁无疾面无表情道：“我杀了我原来的主人，因为他想对我干些我不愿意的事，我孤身逃到奴隶市场，入了这个队伍，我会许多语言，领头的需要我为他翻译交易，但却十分小气，怕我逃跑，刻意饿着我，本来我打算哄好他，有机会再杀了他，不算这个，我已经杀了五个主人。”
凤十三的脸色渐渐变差，眼中对他产生了防备。
祁无疾没有管她，而是看向杨久安，就见杨久安还是原来那副样子，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只有些微的疲惫，并没有表现出厌恶的神色，才继续道：“我可以为任何人效命，只要能给我足够的利益，他们并不是什么良主，小姐您是，我的忠诚永远都能奉给您。”
祁无疾见杨久安没有动静，道：“我有很多可用之处，草原上的每一处关卡道路，每一处水草，北庭的羊群与马，我都知道，包括王子们的势力范围，投入梁军的部分细作，想要我的人很多，想杀我的人也很多，我期望能得到您的庇护。”
杨久安眨了眨眼睛，道：“你……知道大梁有多少对付细作的酷刑吗？哑巴都能开口。”听到都能留下阴影的那种。
祁无疾有瞬间的紧张，却立刻冷静下来，道：“我是草原上的雄鹰，谁也无法使我屈服，无论北庭还是大梁。”
凤十三见状赶紧道：“这小子天生的细作，不能信，交给宣姬，没多久就能让他开口。”
杨久安按了按额头，道：“没有谁是天生的细作，比别人更擅长收集信息，更会学习，就是细作了？”杨久安看着凤十三微微叹了口气，道：“不要在这里掺和，一边去。”
随后，对祁无疾道：“我无法给你足够的利益，因为我自身都难保，还是原来那两条路，等我死了，说不定你还得靠自己。”
自她出手的那一刻起，祁无疾就知道她不是肃州都督的女儿，如果这般身手出现在肃州城，一定会名传千里。
祁无疾仔细观察她，她没有必要在这上面撒谎，但她对北庭的信息又格外重视，这样都无法打动她吗？祁无疾缓缓地低下头，道：“小姐，我选第一条，不过我不要那些奴隶和土地，我需要一笔钱。”
杨久安道：“你可能在塞外之地待多了，不理解大梁的制度，土地才是最基本的，钱总会花光。”
祁无疾抬头道：“小姐，我能再要一个东西吗？”
凤十三小声道：“得寸进尺。”
杨久安道：“你说，我酌情考虑。”
祁无疾的眼睛里泛着光，他道：“我需要您同意我参军，我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梁国人，那时，我会有更高的价值，希望您能再次考虑我的忠诚。”
“您若是死了……”
“说什么屁话！”凤十三斥道，十九娘可以乱说，“这话是你能乱说的吗？”
他接着道：“您若是死了，必有人来找我麻烦，我要自己挣得地位，才能保全自己，如果您担心我做出对梁国不利的事，可以随时派人监控我。”
杨久安捻了捻自己的发丝，发现上面有些许干涸的血液，她放下头发，道：“你太危险了，其实，我在考虑要不要杀了你。”
随后，她又道：“但我总觉得应该给你一个机会，我这个人，论迹不论心，从来不在乎底下的人是否忠诚，只在乎他们能不能做事。”
祁无疾的心七上八下，等待杨久安的最后判词。
杨久安看着他摇了摇头，道：“现在的你还不够资格让我试用，更别说相信，我也没有监控别人的爱好，不过……”
杨久安笑了笑，道：“你可以跟我一段时间，我给你机会，证明自己。”
祁无疾闻此眼中放出剧烈的光彩，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雀跃，他道：“我一定不负期望。”可能现在的他，并不知道，这种雀跃是被认同的，被尊重的欢喜。
他虽跪在地上，却是平等的和杨久安在交流，从她开始讨论他的未来安排时，杨久安对他的态度始终都是商谈的，诚实的，也许，多年以后，他才能理解这种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