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012/右手(1)
冷月高悬,我背着宇文盼沿着小径继续走了一段,一直到寻到水源处,我将她放下,又去寻了枯木生了火,见她额上细汗密布,我知她背上伤口定是又裂开了。
从疾驰的马车上就这么跳下来,不裂开才怪。
宇文盼静静坐在篝火旁,许是劳累让她无法多说话,只盯着我的右手,直到我在水中洗干净血迹,她才又将目光放到我忙碌的身影上来。
“我说你看了这么久不累么?”我走到她身旁坐下,掏出仅剩的伤药指挥她,“脱衣服。”
宇文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周姑娘说话怎么这般放浪,荒郊野外的让人脱衣服。”
我额上青筋跳了跳:“放浪的究竟是谁!我是要给你上药,谁让你从车上跳下来,刚好的伤口准是又裂了!”
兴许是见我真的气了,宇文盼也老实地解开衣裳,火光跳跃着,映着她白腻的脊背,似有人在上头舞蹈,影影绰绰。
她微偏了头,漆黑的长发绕过脖颈搭在肩侧,缱绻非常,我突地红了耳朵,只觉得自己当真如她所说,这般放浪。
“怎么了?”她轻声问道。
“没……没什么。”我慌忙撇去心头杂念,只为她擦干净血痕,敷上药包扎好,而后一言不发地坐到了一旁看着篝火。
宇文盼的视线像粘在我的身上,我却不敢抬头,只拨弄着眼前的火堆,试图压下心头突起的杂乱情绪。
“周姑娘,让我看看你的右手。”
忽地,耳畔传来这样一句话。
“什么?”
我愣愣地转头看向她,她目光中映着我也映着那焰红逃窜的火苗,透出不知名的情绪,让我的心口如同被烧到一般,泛出灼热的疼痛。
我装作若无其事般地摊开手掌:“有什么好看的。”
她一把拉过,却并在我手掌停留,只撸开我的袖子,但见一条三四寸长的伤疤盘踞在我的手臂内侧,从手腕一直延伸至小臂处,看起来触目惊心。
宇文盼沉默地用手指抚摩着那条伤疤,微微发痒。
“先前看你右手执剑便颇为勉强,想不到竟受了如此重伤,”她看向我,“周姑娘为我费心了。”
我倒没想到她竟观察如此细微,能看出我右手的勉强,右手执剑虽然更为顺畅,但到底还是有着不小的负担。
我默默抽回手臂放下衣袖:“没什么费心不费心的,我有分寸不会勉强自己,况且这伤是旧伤,早没感觉了。”
她依旧看着我,眼中不知是什么情绪,只让人觉得心慌。
我避开那不自在,只装作无谓:“你要真觉得过意不去,日后别再捉弄我就行了。”
宇文盼闻言轻笑:“周姑娘,你的要求就只有这么点么?”
我怒目看她:“什么叫这么点,只是因你总是捉弄我,我觉得烦了!”
“烦?”她似受伤,“周姑娘可是讨厌我?”
“……”
总觉得自己似乎被她拿捏了,我收了脾气:“倘若真的讨厌我便不会救你,只由着你被那些刺客杀了。”
宇文盼弯了眉眼:“周姑娘,你当真是个温柔的人。”
我愣了愣,没曾想自己也能和温柔沾上边。
“周姑娘,你那右手的伤是何人所致?”宇文盼眼中笑意渐散,似乎流露出一丝狠意来,“那并不是轻伤。”
我本能地捂住了右手,可她咄咄逼问并不想我扯开话题。
“那是意外……”我略作挣扎。
宇文盼显然不信,我叹了口气,心知是逃不过了。
“长公主知道的,我有个师傅,其实我还有一位师娘,她们关系亲密,我无父无母自小被她们带在身边,被她们传授武艺,才能长到如今这么大。但想来是我哪里不好,总不得她们欢心,因而不论到哪里,我都像是被拖着走的累赘。”
说了一段,向宇文盼看去,她依旧静静看着我,并不介意我的停顿,好像我一直不说,她便会一直这么等下去。
静夜冷月,我好似一腔意气堵在胸口,终于寻到了倾泻的地方。
“我年少时总在想,是否我天赋太差,是否我性子太冷淡,是否我太任性,想了诸多,却总也想不出什么她们讨厌我的理由,或许都有也说不定。”
“我自小学剑练武,不说刻苦却也从来不敢懒怠,师傅是剑术大家,却身有旧疾无法与我对招,便都由师娘出招喂招将我教会。”
“有一年,师娘远行回来,我不知她去了哪里,只觉得她心情不佳,看我时隐隐带着恨意。”
“我不知道哪里惹怒了她,却也不敢拒绝与她试剑,只用了最大的心力去对待,想着,师娘远行回来见我剑术又有提升,心里一定高兴,高兴了也就不会再对我生气发怒了……”
“心里是这么想的,与她对招时便颇为开心,而那时师傅在一旁看着,我心头更加兴奋,一招一式都模仿着师傅的风范…”
我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抖,本以为早忘了,也告诉师傅我早忘了,可为什么当时的情景如此清晰,好似从未消散过。
耳畔有脚步声传来,宇文盼走到我的身边,伸手将我搂在怀中,我讶异于她此时的举动,却听她说:“周姑娘,你还没有说完。”
那个怀抱莫名地让人心安。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个什么表情,但应当是开心的,可师娘脸色却更差,她的怒意显露在剑中,让我无法招架。”
“我本就不敌师娘,惊于师娘的情绪心中更是慌乱,尤其当三十招后师娘退后一步看着我说:‘真是恶心’,我便知我再无法与她继续对招下去,可不知怎的,看见一旁的师傅,我仍旧撑着不想认输,可心中早生惊惧,又怎么能在剑术上赢过师娘……”
我往宇文盼怀中又靠了靠。
“再后来,记不得第几招了,也记不得用了什么招式,但那招我显然没有用好,破绽太大,师娘的剑却没有收势,就这么往我手腕刺来……”
“兴许那不是冲我手腕来的,但结果都一样……”
“师娘那一剑太狠,竟直接挑断了我的手筋……倒也不疼,只是血流得多了些……”
感受到宇文盼的手臂又紧了紧,我笑了笑。
“我那时还有些高兴,我头一回在师娘眼中看见那样的情绪,是在担心我。后来师傅一声惊呼冲了上来,但师傅不亲近人,也就没有抱着我。”
“师傅师娘一直说话,可我什么也听不清,隐隐记得自己说了句话,好像是‘可惜,又输了’,都那样了我还惦记着输赢,一边惦记一边心里又担心师傅师娘觉得我好胜心太过,又要厌我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那时痛晕了,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分明觉得不痛的,身体却不受控制……”
渐渐地,说不下去了,喉中像哽了什么,只有低低浅浅的呜咽从中溢出。
我……
原来我还是放不下……
宇文盼伸手抚上我的脊背,轻轻拍着。
“我其实并不擅用左手,右手剑也用得不甚满意,师傅后来托苑主给我铸了这柄剑,一指宽,轻而利,是我的配剑,我不愿取名字,便就叫它细剑。”
“所以我武功不好,打架不行,师娘那日后便天天逼着我练轻功,想来是怕我死了,她要担责。”
“可周姑娘却并不肯怨恨你的师娘,是么?”她问道。
我像是被说中心事,沉默良久回道:“是。”
宇文盼低头看我,我对上她的目光:“我只是气愤她们始终不肯告诉我缘由,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怨恨,况且……”
我垂下头,颇为落寞:“我喜欢师傅,又怎么会怨恨师娘,我只是不知究竟该如何做才能令她释怀。”
宇文盼没再说话,篝火渐渐小了下去,我默默从她怀中出来又添了枯木,蹲在一旁看着火焰熊熊,今晚似乎说了太多的话,连我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了。
“周姑娘。”宇文盼出声喊我,我转头看去,她眼中不知是怜悯还是其他,但分明映着我的身影。
“周姑娘总是如此为他人考虑,却从不关心自己的内心如何,想必心头的伤,比之右手的伤来得更多更深。”
我愣了愣地看着她,宇文盼轻笑道:“我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够为周姑娘抚平心伤。”
右手似在微微颤抖,她此刻的温柔实在引人沉溺,可我却一点也不想靠近:“你说的不对,我没有心伤,我也没有只为他人着想。”
我只是不断地,不断地想要握住能给予自己安慰的期望罢了。
除了师傅,除了师娘,除了对苏钦鲤的那份爱慕,这世间能证明我存在的便不再有其他,也不需要其他。
宇文盼静静看着我:“周姑娘,在你心中你的师傅是第一位,师娘排第二,这第三又是谁?”
我愣住,我未曾想过将心中珍视的人排序。
她起身向我走来,笑意浅薄:“是苏姐姐,对么?”
我愣在当场,这份深藏的情绪仿佛一瞬被人揭开遮挡,让人不知所措。
我别过头,不愿承认:“不论我心中珍重的人是谁,此时此刻此地,你的性命才是第一。”
她默然不语,半晌,轻笑着任凭淡淡愁绪染上眼眸。
“周姑娘,不知道何时我才能在你心中有一席之地。”
我未曾细想便接了话头:“长公主在我心里自然有位置。”
她微怔愣。
惊觉这话似有其他意味,我压下无措不去看她,拨弄着火堆:“无论我夜闯明华宫还是故意在烈酒中下药害你腹痛,你都不曾重罚我,我虽不大聪明,也知道长公主的包容,想必公主是想和我做朋友的,不是吗?”
良久,听她语中似有怅然情绪:“……是,也不是……”
但我却再没敢回话。
冷月斜落,我只让宇文盼快些休息,她似乎也是真的累了,没有拒绝却坦然地靠在了我肩侧,好似我真是她的靠枕。
渐渐地,又是那均匀的呼吸声传来,我低头看去,她额上还有细细的汗还没有散,抬手想为她擦一擦,又怕把她惊醒,于是作罢。
火光下她褪去一切情绪,平静地宛如婴孩,我后知后觉般打量起她来,细密睫毛在脸颊投下一片阴影,挺翘的鼻梁倒一如她的性子,朱唇微翕,宛若含丹。
忽略她与小皇帝长得相似这件事,她分明是个极美丽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