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010/偶然（4）
我虽不喜苏丞相，却也没有就此对他们苏家两兄妹生出嫌隙，那是不同的。
自那日后，苏敬鳞总会偷偷避开苏丞相，缠着我旁敲侧击地问师傅的事情，还会拔了剑出来要跟我比试，若是我败了他便会说“真是丢沈前辈的脸”，若是我胜了他会说“果然不愧是沈前辈，这招你定是认真学了”，好似与他对试的不是我而是师傅。
他热衷于此，从不知疲惫，那时觉得真奇怪，他们苏家这两兄妹，对我师父师娘倒是一个比一个崇敬。
剑光缭乱，我们的比试更显胶着。
苏敬鳞这几年在军中历练，倒越发有长进了。虽说我的左手剑法成熟，却总归不是惯用手，练得再好也存着瑕疵。
细剑再次变换往前，直冲他的肋下三寸处，苏敬鳞本就不是专心剑术造诣，突然的变招令他有一瞬愣神，却又霎时拉开了距离退到了安全处，如此几十招下来，互相也没有讨到多少好处。
我的剑法灵巧随心而动，在外人眼中或许显得有些缭乱累赘，但正因缭乱，一旦变招便不是那么好找出破绽，反观苏敬鳞的剑术，如同靥师一样，步步杀招，是沙场历练过专为了取人性命而化去繁复步骤的。
孰强孰弱一时不好分辨，但苏敬鳞并不想杀我，那便是他最大的破绽，果然百招后，他已然退无可退被逼到了角落之中，这下也就没有再比较的必要，可他说的话却很是令人恼火。
“你这功夫越发退步了。”
我道：“不比你在军营里杀伐果断，我不过是些保命技。”
苏敬鳞白了我一眼：“你倒是谦虚，沈前辈的名号倒被你埋没了。”
几年不见，他这口气越显讥诮了。
“我师傅的名号你这么在意做什么，难不成还没忘了做我师傅的徒弟？”
他也没有扭捏：“确实没有忘记。”
我登时来了兴趣：“那好，你拜我为师，来发扬我师傅的名号如何？”
苏敬鳞摇头失笑：“我想做的又不是你的徒弟。”
与他目光相触，又笑了笑，恍惚又想起那年落雪时背靠着，彼此都藏着心思，他不懂我的，我亦不去追究他的，这么些年过去，想来我和他都还记在心上。
“二位的情谊之重，倒让我有些羡慕了。”
幽幽的，好似夹杂着复杂情绪的声音从一旁飘来，仔细琢磨，竟还有一丝酸意，我愣了愣，望向院中站着的宇文盼，有月影落在她的脸颊上，似笑非笑。
我愣了愣，看她这样子，难不成是钟情苏敬鳞？
尘封的记忆被揭开一角，影影绰绰，我突地想起，那年苏相府中，我能记得的，分明还有一个人。
显庆三年，冬寒尚在，知道小皇帝要封苏钦鲤为后后，我便颇为落寞，恹恹没有什么好脸色，却依旧爱立在屋檐上对着天际发呆，有一天苏敬鳞站在廊下，身旁多了个女孩子，一身华贵服饰，脸上罩着面纱，也不知道是哪一家的世家小姐。
他在廊下冲我喊：“周停云，下来！”
我撇过头拒绝：“不下！”
目光落在那个少女身上，那人也毫不掩饰地直直盯住我，我抬起下巴问苏敬鳞：“那是谁？今天你倒还找了帮手，我瞧她柔柔弱弱的，怕是连我一招也接不住吧？”
苏敬鳞面色突地一变，又像当初未熟识的模样呵斥我：“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不成体统！”
本就心情不好，听他这么一说，想到小皇帝那么有体统顿时更气了：“那你去找有体统的陪你练剑，我才不奉陪，走了！”
说完倒真的施展了轻功飘然离去，只是记得当时偶然回头，那名少女的面纱被风吹动，目光似含着微渺愁绪，突地就让人负疚起来，再细看只觉得有些眼熟，那分明是小皇帝的眉眼。
宇文盼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盯住我，那眼神恍若穿过模糊的记忆一直追到了如今，她难不成吃醋吃到了今日？
一贯觉得宇文盼情绪难料不可捉摸，倒是没想到她心里竟然藏着一个苏敬鳞，我默了默，想着不好毁了人姻缘，于是解释：“情谊没有，怨气倒有，记得当初和他打架，被苏相好一顿骂，可把我气坏了。”
苏敬鳞接道：“父亲骂的是我，却也没有骂你，你气什么？”
我道：“自然气我们身份有别，做不得兄弟。”
说这话时我偷偷望向宇文盼，她那脸色稍有缓和，果然是让我猜对了。
然下一刻宇文盼的话却更让我不明白了。
“对了，周姑娘临走时送的那朵花，可有什么意思？”
她似是挑衅般地瞥过苏敬鳞，而后又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轻咳了两声，装作一副平静模样：“也没什么意思……。”
“咦？”镇儿陡生兴趣，“停云姐姐还会给人送花？”
我赧然回道：“随手折的罢了。当时不好同大小姐说话，只是留朵花告诉她我的去意，也没什么大的含义。”
宇文盼道：“哦？还以为周姑娘是想让我高兴，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道：“当时在街上大小姐既知道我是冤枉的还要留我，难道是想让我不高兴么？”
宇文盼眉眼微弯：“周姑娘一句话不说便走了，如今巧遇，我自然要留你一留。”
“我分明同靥师说过。”
她摇了摇头：“可周姑娘并未同‘我’说过。”
我一噎，她可真是会咬文嚼字。
镇儿目光在我们三人间来回扫了扫，凑到苏敬鳞跟前问：“你叫什么，我听他们叫你将军，好威风呀！”
苏敬鳞抱了拳：“在下苏敬鳞。”
我凑到镇儿耳畔，却并不压低声音：“是苏丞相的儿子。”
镇儿捂嘴啊了一声，而后又皱了眉头好似十分不乐意：“怎么是苏相的儿子啊……”
在听山苑中时我便早就说过不喜苏丞相，镇儿自小听我说见闻，耳濡目染自然也不太喜欢。
眼见苏敬鳞面上有些难堪，我忍不住偷笑。
苏敬鳞冷眼瞥我，可只一会儿，眼中又蓦然多了神采，我心中疑惑，循着他目光望去，却见院门中站着一人，素衣轻袍，愁倦与担忧聚上眉梢，我张了张口。
“师傅……？”
天色已然有些暗了，若非遇到这桩事，此时我与镇儿应当都在听山苑里了，虽想过苑主会生气，却没想到师傅会亲自来这里寻我们。
心头涌过一阵涩暖，我疾步上前，却又将伸出想要扶住她的手收回：“师傅，师傅怎会来这里？”
师傅望着我，眼中温意一览无余：“见你久未归来，心中挂念。”
我心头一跳，自此次来到听山苑后，我与师傅之间，当真是有什么变了。
镇儿也是十分高兴，跑上前来喊道：“沈姑姑！”
师傅颔首微笑，我向她身后看去，再没其他人，我皱了眉问道：“师傅是一个人来的？”
师傅笑了笑：“我在被子里塞了个假褥，骑了马来的。”
我汗然无言，只怕回去苑主把这事儿告诉了师娘，我是真要被扒下一层皮，只是比起这个，我更担心师傅：“停云无能，让师傅担心了。可师傅……”
“云儿，”师傅打断我，“无妨。”
我顿时收了声，师傅总是这样，冷不丁地就在我心上戳一下。
师傅看了看苏敬鳞与宇文盼，又看向我道：“我听闻你与镇儿被官兵带到了驿馆，故而追着过来，如今是已经结束了么？”
我刚要回答，却听苏敬鳞朗声道：“沈前辈放心，此乃是一桩小事，与周停云无关，她们只是协助调查。”
师傅微愣，却又向苏敬鳞道：“云儿无礼之处颇多，还请苏公子多包涵。”
苏敬鳞身形微动，似要往前走来，却又克制非常，只目光直盯着师傅，似乎对师傅认得他这事颇为兴奋：“沈前辈言重，前辈还记得我。”
师傅笑道：“苏公子比之当年更为逸群非凡了。”
师傅倒是会夸人，眼见苏敬鳞眼中惊喜，我颇有些不乐意：“苏敬鳞可没有包涵我，早在师傅来之前他还同我打了一架，若真是要包涵，师傅还不如找那位游大小姐。”
宇文盼听我这么说，往前几步行了个江湖礼：“晚辈游眷言，见过前辈。”
师傅一见宇文盼，眼中微亮：“你的父亲，可是叫做游子舒？”
宇文盼愣了愣：“是……是，前辈认得我父亲？”
师傅笑道：“姑娘，你与子舒倒很是相像。”
“确有人说我同父亲长得像，可前辈是如何认得的？”
宇文盼似乎诧异非常，我自然也十分惊奇，宇文盼她父亲……可是大郢武皇帝宇文展啊，游子舒是……
子舒……
荡庐子舒赠，师娘的那柄剑！
我惊讶地望向师傅，却师傅浅笑应答：“我们也算是故友，他……帮了阿灼很多，也帮了我很多……”
疑惑未解，只听宇文盼问道：“敢问前辈姓名。”
“沈欢，”师傅并未隐瞒，“多年前蒙江湖人抬爱，称我一声素衣琴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