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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009/师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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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山苑坐落于襄州西渺山,距城中来回也要走上大半日,不算避世倒也清净,听山苑的苑主名叫公孙潋,是师傅师娘的旧友,在江湖之中也有些名气,但与师傅师娘一样,近年来倒是少有听见了。

    我与苑主还算说得上话,师傅也喜欢与苑主拼酒,这几年来便都会来小住上一段时间,倒也惬意,当然,是师傅师娘很惬意。

    听山苑后院里头植满桂竹,我猜她们喜欢这里也有这个原因。

    “师娘这回要去多久?”

    师娘负剑背身而立,好似要去做什么大事:“不知道,但停云大了,也该学着照顾照顾师傅。”

    我一噎,哪是我不愿意学,是即便学了也比不上师娘。

    我垂首道:“师娘要做什么,停云不该多言,但师娘也明白,在师傅心中最重要的是何人。”

    她突地回首看我,眉头深锁,却分明在她眼中看见自己的落魄:“停云,你师傅……”

    我慌忙打断她的话头:“停云明白,停云自会照顾师傅,还请师娘也要多保重。”

    她那样的语气分明是我最怕的,怕她为师傅解释,怕她告诉我师傅不是有意忽视我,怕她说师傅其实并不怨恨我。可要我怎么相信。

    有些事情,我虽记不清晰了,却也还有些印象。

    少时我的性子并不随师娘,寡言少语,又不敢对师傅师娘冷脸,只小心翼翼地跟在她们身后,久了便觉得这样真是难受,那时习武比之现在更是用了十二万分的心,但总也得不到她们的注意,渐渐也就自暴自弃起来,却发现反而偷懒生非更让她们在意,于是更不愿意习武。

    有一年,那时年号还是奉天,小皇帝他爹还活着的时候,我似是生了一场大病,大夫说郁结于心,加之感染疫病恐命不久矣,我怕疫病传染给了师傅师娘,有意冷落她们,闹了好些时候,还将自己关在柴房中,缩在角落中任凭燥热烧满全身,心里委屈万分,想着还不如就这么死了,也比看师傅师娘的冷脸好。

    那时是真做好了病死的准备,却听门外头时不时响起叫喊与拍门声,年纪不一,男女不一,但我既不想也不愿意去开门。

    敲了不久声音停了,我心下松了一口气,下一瞬却见师傅一脚踹开了房门,带着抗拒的颤抖把我搂在怀里哄:“不怕,云儿不怕,云儿不会死的。”

    我顿时没有忍住,心里鼻头一阵酸涩,莫大的委屈与不解铺天盖地地袭来,只能奋力揪住师傅的衣领埋在里头闷声哭:“师傅……师傅为何如此厌恶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自觉已做了最大的努力,却依旧得不到想要的委屈与失落,自懂事起就萦绕在我的周身,也不是没有偷偷哭过,但还是想以懂事明理的样子去见师傅,也从来不敢撒娇耍性子。

    仔细想想,天底下没有师徒是这样的。

    “师傅既然不想收我做徒弟,为什么不让云儿死了,天底下孤儿那么多,师傅再拣一个喜欢的不好吗,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偏偏收了我却又如此忽视我?”

    “云儿,”师傅的身躯瞬时僵住,那是她头一次无比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云儿,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来到这世间受苦……”

    师傅最终也没有向我解释什么,而我却沉溺于当时师傅的温柔,想着她既然已道了歉那我就该原谅的,于是将所有的愤怒与委屈都抛诸了脑后,甚至再接下来治病的时候也要捉住师傅的衣角才肯喝药,而师娘也难得没有责骂我。

    可此后再没能和师傅如此亲近过,大病之后甚至连当时借住的人家是谁,叫什么名字也记不得了。

    送了师娘走后,我揪了一根细竹枝拨弄着,想不出和师傅说什么。

    一阵窸窣脚步声传来,我回头看去,师傅套了一件素白外衫,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这时苑主那位侄女镇儿正好跑出来,许是要给递给师傅食盒,碰到了师傅,师傅惊愕地后退,我赶紧丢了竹枝迎上去隔开她们。

    镇儿自然也知道师傅不亲近人,惧怕人碰到,于是赶忙道歉,我接过那食盒揉揉她的头:“没事的,这里头是什么?”

    镇儿将满了十四岁,正是一副少女灿烂模样:“是糕点,潋姨要我送来的,是苑里厨娘做的,说是让沈姑姑也尝一尝,若是好吃就再多做一些。”

    我笑道:“那就多谢苑主了,我们还要多住一段时日,不要麻烦了你们才好。”

    镇儿背着手冲我笑:“不麻烦,倒是停云姐姐一直不来,镇儿很是想念。你瞧,我都这般大了,再不是停云姐姐眼里的小丫头了。”

    我哑然失笑:“是是是,镇儿怎么会是小丫头,镇儿一向是停云心里的女侠,比苑主还要厉害!”

    镇儿得了夸赞,又浅说了几句便乐颠颠地跑开了,我捧着食盒放在石桌上,收敛心神看向师傅:“师傅怎么不在屋里歇着?”

    师傅没说话,我揭开盒盖,举起两个糕点问她:“师傅要哪一个?”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良久,她问:“云儿想要哪一个?”

    记忆中,我从没有选择的权利,我低下头:“哪个都可以。”

    她收起袖:“那便两个都给你。”

    一瞬间我恍惚以为师傅就要死了,否则为什么这么温声细语,我说:“停云不敢。”

    师娘的淫威之下,我确实不敢。

    她垂眉道:“停云,我记得你小时候还会想要讨我欢心,如今是觉得寒心了么?”

    寒心,也许年少时确实有过,只是更多的还是不甘心罢了。

    师傅不喜人触碰,我少时想要抱一抱她,被她一掌轰出八尺开外,师娘也不管我,只抱着师傅哄,到了夜里,我抹着药,师娘才说师傅年轻时受过创伤,叫我担待着。

    我即便不想担待,可她终究是我师傅,常常记挂着我,有好吃的也会暗中留给我,在我想要就此死去的时候又给了我生的希望,有些事求不得,却断不会想要就此割断了的。

    默了默,我去屋内取了细剑,那是师傅师娘特地为我打造的一柄剑,为了适配我不争气的右手。

    其实这些年来师傅病重后,我越发能感觉出她们的担忧来,放任我去皇宫是对是错她们从不与我争论,只要不伤及性命,她们是不会管束我的,如今我左手剑法已然成熟,轻功也终于追上了师娘,压在我们三人心头的那些不可言说之事,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以右手舞剑,也是希望师傅不要再放在心上——当年师娘试剑挑断我右手手筋的事情,想必在他们心中也是一根难以启齿的硬刺吧。

    雷霆收震怒,江海凝清光,剑舞至终竹叶纷纷落下,如细雨蒙蒙,缭乱人心。

    我收剑入鞘,坦然望向师傅:“我从未寒心,只是不知道怎么讨师傅欢心。我赠师傅竹叶雨,希望师傅能雨后长青。”

    师傅站在纷飞竹叶之中,目光落在我身上,合着担忧与期盼:“云儿,师傅希望你随心自由,莫要为他人束缚了才好。”

    她是当真这么想的,我自然也想这么去做,总说我的性子随了师娘,只是想必师傅也没发觉,连那份执念我也终究是随了师娘。

    我冲她安抚一笑:“那是自然,师傅想云儿怎么做,云儿便怎么做。”

    话便至此,那盘糕点师傅始终没有动过,也许记得我少时偷吃了师傅为师娘做的糕点而挨骂之事,以为我钟爱此物,但我钟爱的又岂是这个糕点。而后自然也无法告知镇儿师傅的口味,只好说甜了下回少做一些,镇儿点点头颇为赞同,便也就揭过了这页。

    在听山苑住了小半月,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偶尔看见师娘的飞鸽传书,想到了便也给苏钦鲤写信,说及师娘此次不在身旁,没有什么新鲜事可以同她分享,又将自己给师傅舞竹叶雨的事情也同她说了。

    末了添了一句:想起你当年叫我竹子精,可惜此非落雪时节,若是得空,再为你雪中舞剑,你可会喜欢?

    她并未回信,也从未回过信。

    苑中生活平淡如水,师傅体弱,每日三时我总要去看几遍才会放心,也甚少下山,倒也不觉得冷清。

    镇儿活泼,总爱粘着我叫我说那些江湖见闻,与苏钦鲤颇有些相似,许是她双亲早亡,自小随着苑主生活,身旁没有同年纪的人说话,我来了她便算有了个玩伴。

    镇儿也曾问过我的身世,我的说辞便是师傅师娘的说辞。

    “我爹娘是行医的一对夫妻,当年一场瘟疫,他们为救人而死,留下我,便拜托师傅照顾我。”

    镇儿听了大约觉得我可怜,粘我更甚。

    除了镇儿,还有公孙苑主也总爱找我说说话,她常常艳羡着师傅师娘,年纪大了,便开导起我来了。

    但我却是喜欢同苑主说话的,在我心中她便是一个奇人,世间许多事她都看比本人还要清楚,一针见血地刺进人心里去,让人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也难怪,她比我多活了那么十几二十年,见的总是要多些。所以就算她说中我的心事,我也只默认了,不去反驳。

    她说:“停云,你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少不得要伤她俩儿的心呢。”

    我看着苑主笑了笑:“可我最怕的却是伤不了她们的心,苑主,你看我这人是不是太小心眼了。”

    苑主眯了眯眼,没作声,半晌瘫在了榻上,漫不经心地回道:“也罢,小心眼也有小心眼的好处,小停云自己过的自在便好。”

    我心中一紧,复又坦然下来:“苑主这个心性,停云怕是还要多学好些年才能达到。”

    她道:“我倒觉得,小停云已看得够开了,再看开些莫不是要出家了,庙里清规戒律的,小停云可忍得了?”

    我摇摇头:“我这般放浪,就不去庙里添乱了,只要苑主还能留个门,让停云进来摸一口吃的,也就够了。”

    我惯会打诨,惹苑主咯咯地笑,一边说着你呀你呀,一边又一甩袖子赶我出门:“对了,苑里的厨娘几日前回乡了,说是儿媳妇生了,找个厨娘还要些时日,你且和镇儿上街去买些米粮蔬果,可别在我这儿吃白饭。”

    我忙领了命下去:“好说好说,我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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