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秋铃
秋铃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忘记了很多事。
很多画面都是模糊地存在于她的脑海之中，无数的景色略过她的眼，颠簸的马车带着她来到了这里。
痛，浑身上下都痛得要死。心脏仿佛被谁捏碎了一般，血液翻滚倒流，身子快要燃烧起来了。
秋铃倒在地上，周围一群女孩子围着她，脸上似乎带着泪痕，在担心地询问她的身体状况。
她快要看不清这些人的脸，只能看见一些虚影，最后看清楚的一幕，是年纪最大的那个，从吉祥婆婆的怀里掏出一张符纸一般的东西，撕成了碎片。
她们在说什么？说不要死？说坚持下去？声音也开始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她的视觉和听觉都在缓慢消逝，一如她那如风中残烛般的生命，风一吹就灭了。
如果说人将死之时，眼前会浮现走马灯。她虽是一只妖，此时也在自己的回忆中走马观花了一次。
故事的起点始于幻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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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做什么？”
黑暗中，秋铃盯着那只填梦妖一直没动，好奇地问了一句。
这突然的一问，吓得填梦妖抖了一下，做梦的人在睡梦中皱起了眉。
“嘘！”填梦妖转过头，见是只才幻化成人形不久的小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继续做自己的事。
刚出生的小妖闹腾得很，什么也不懂，只顾一味地缠着她追问道：“你是在给他织梦吗？你好厉害啊！你能帮我也造一个梦吗？”
填梦妖凝神静气，把梦境的最后一点编制完毕，便打算直接离开。
“诶，别走！”秋铃一把抓住也填梦妖的尾巴。这只填梦妖也是才化成人形不久，不是很熟练，有时候露出尾巴，有时候露出耳朵。
填梦妖挣脱不了，慌了：“你，你要干什么！”
“你陪我玩嘛，我一个人好无聊的。”秋铃开始撒娇，又见填梦妖不为所动，最后竟抽泣了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抓着填梦妖的尾巴不放。填梦妖没有别的法子，只好道：“别哭了！我带你玩，带你玩行了吧？”
秋铃立刻不哭了：“好嘞，去哪里？”
填梦妖：“……”
他们去了下一个需要造梦的人的家。
——
秋铃的本体是一对铃铛，挂在一个小孩子的床头。
小孩子调皮，时不时会爬上去，把铃铛扯来扯去。时间长了，其中一个真被他扯了下来。他手一松，那铃铛落在地上，咕噜咕噜地转了几圈，不见了。
填梦妖有一次来，发现秋铃在房间搜查每个角落。
“怎么了？”
“我的本体之一与我断了联系，我到处找都找不到。”
填梦妖帮她一起找，两只妖找了大半宿，始终没能找到。最后秋铃无奈地放弃了。
对于她而言，只要有一只铃铛，便能活下去。
——
小孩长大后，或许是因为这铃铛陪着他太久了罢，他带着铃铛去到了东皇都。
秋铃虽可以离开自己的本体，却不能离开太远。她只能跟着自己的本体来到了东皇都。
他把自己带过来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在成为舒云起的一把刀之后，夜深人静之时，或者是又做了什么她不愿意做的事情之后，秋铃总会想起这个问题。
他把自己带了过来，却又只是把那铃铛放在某一个角落不闻不问，甚至连铃铛什么时候失踪了，都未曾察觉。
有的时候，秋铃觉得自己像一个被父母生下来之后却又被抛弃的小孩，总是在心里哭着质问说“你们既然不养我为什么又要把我生下来”，却从来不敢真正把这句话问出口。
人世间待的时间久了，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当纯的小妖，她见证过太多悲欢离合，和喜新厌旧。
——
舒云起，是她非常恶心的一个人。但最让秋铃恶心的，还是她自己。
因为控妖术，她的铃铛被舒云起拿走，她的命门被舒云起死死地捏在手里，她成了民间话本子里的坏妖怪，成了自己最不想成为的那一类妖。
若是无心也就罢了，她的工作任务便是看管着那一群被拐来的女孩子。或者有时候，除掉一些多管闲事的人。
虽为妖，但她本质上，和那群女孩没有区别。她们是同类，都是被禁锢了自由的女孩。
有时秋铃看着这群女孩，心里会蓦地生出一种旁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看见她们即便身处黑暗之中，却依旧相互鼓励。总有个别比较脆弱的，特别害怕的，会被一些比较胆大的温柔地安抚；也有些身子虚弱的，吃不饱的，会被那些稍微强壮一些的照顾。
她们自己也吃不够，却还是会剩下一口粮食，送给更小的，更需要营养的女孩。每到夜晚，她们会挤在一起抱团取暖，睡不着觉了，就开始讲故事，一起期盼美好的，遥远的的未来。
秋铃看着这一切，觉得好奇怪啊。自己明明和她们是一样的，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到。
她们甚至会因为她的温柔，因为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粗暴地对待她们，而在看见她的时候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让她如沐春风，会察觉到一股暖流在身上游走。
她能做的太少了，只是一点点的善意，却能得到她们的感激，她觉得这一切都错了，这一切都不应该是这样的。
于是每过几个夜晚，她就会给这些女孩送一些食物，好好地安抚她们，让她们可以饱腹，可以过得不那么艰苦。
于是从某一次开始，她会在商队到来的前一晚，遣散了外面看守女孩子们的人，只身走进地牢，说自己可以带走一两个女孩，问谁愿意跟她走。
秋铃被舒云起控制着，带一两个已是她的极限，她帮不了所有。
她还记得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十几个女孩瘦得有些皮包骨了，眼睛却又大又亮，听了她的话，全都沉默了。过了好久，她们才轻轻地说：
“把最小的带走吧。她们还有很长的人生。”
秋铃同意了。她带走了两个年龄最小的女孩，两只手各牵一个。女孩走之前都还是有些懵懂，走到尽头了，又回头望着这群曾经短暂照顾过她们的女孩子们，不愿再走了。
“走罢。”秋铃低低地催促了一遍，两个女孩没有继续呆立在原地，而是懂事地跟着她离开，不吵不闹。
秋铃走之前，听见背后有细细的抽泣声。这些女孩，就连放肆大哭一回的机会都没有，强行压制着，怕把其他人招来。若不是因为她身为妖，听力比常人要好，恐怕也不会察觉到。
而她只是沉默着，牵着两个女孩的手，头也不敢回地走出了地牢，带着她们去有光的方向。
——
因为控妖术，秋铃不能透露关于舒家的一切，以任何形式都不可以。
她只能抹消掉两个女孩的记忆，在无人居住的贫民街区的破旧老屋发房顶上发呆。
身侧是两个睡着的女孩，她斜斜地扫了一眼，又垂下眼，思考之后的事情。
她能做的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可她要怎样才能把她们都救出来呢？
——
后来，秋铃找到了吉祥婆婆，把女孩子都交给了她。
秋铃害怕这些可怜的少女再一次被发现，再一次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于是圈了一块地，施了障眼法，让她们素日里不要随便出门，因为外面的世界还不够安全。
她重复做着这件事，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些。可做得越多，做得越久，她心里就越愧疚，越愤怒。
为自己救不了所有人愧疚，为自己的无能而愤怒。
——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
女人被众多妖物围着，身上的血染红了衣服，却丝毫不畏惧，只是缓慢地走到她面前，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附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你在帮助她们，帮助那些可怜的女孩。”
妖物们迷茫地望着这一幕，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秋铃算是它们这群里面的老大，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它们离开。
这群妖物都是被舒云起控制着，很多事情也不是它们自愿做的。见秋铃让它们离开，它们也没有反问对峙的意思，纷纷离开了。
其中一个走之前顿了顿，又对秋铃道：“秋铃，那人说了，要把岳青屿的头带回去给他看。”
秋铃表示知道了，那妖便离开了。
岳青屿还是保持着那个动作，气若游丝：“我有证据，你被施了控妖术，不能把它公之于众，没关系，你只要继续你现在做的就可以了。”
“总有那么一天，会有人发现他，会查到他的头上。这件事绝对瞒不下去的。我虽然等不到那一天，也等不到那个人了，但你可以。”
“杀了我，把我的头带给他交差。把我的身体火化成灰，带回我的家吧。行走在外多年，是时候该回一次家了。”
“……证据呢？”
“被我藏起来了。只要那个人出现了，我就会给他。”
“你可以不死。”秋铃沉默了片刻，又道：“留着我，什么用都没有。”
“不，只要你活着，她们便可以一直得到帮助。而且在最关键的时刻，你会是做出最大贡献的那个，我知道。”
岳青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带着此生最大的温柔擦去秋铃脸上的泪。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会做得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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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关键的时候，她的确努力了一次，拼命了一次。
在萧清钰带人闯进舒府的时候，舒云起下令，要她控制所有的女孩，挟持她们做人质。
秋铃第一次公然背叛了他。
她带着那群女孩，把她们送到了吉祥婆婆那里，把她们带到了有光的地方。
发现自己被背叛的舒云起，愤怒地捏碎了她的铃铛。
她知道自己离死不远了。从她决定带走那群女孩的时候，她就猜到了自己最后的结局。
秋铃不后悔。
闭上眼睛之前，她面前最后浮现的，是岳青屿的脸。
她只是在想，她没有辜负岳青屿对她的信任，她对得起岳青屿的那句“你会做得更好的”。
她和岳青屿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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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求求你们救救她，姐姐快不行了……”女孩子们哭着，吵成一团。
小羽站了出来，让她们安静下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她把我们放走了，但是自己却忽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倒在地上，吐出好几口鲜血……”小羽说到后面也开始抽泣，讲得断断续续的，“秋铃姐姐真的是好人，你们一定要帮帮她……”
白棠仔细检查了一遍那个倒在地上的女子的身体，为难地看向萧清钰，眼神带着同情与悲悯。
铃铛已碎，除非这个时候再给她找个本体，否则谁都救不回她。
可他们又上哪里去找个本体给她呢？
陈招喜觉得这件事不应该就这么结束，一定还有什么解决当下困境的方法。
但她此刻脑子里空空荡荡，除了“快点，快点……”什么也想不出来，急得她恨不得抓耳挠腮，上蹿下跳，像某羊羊一样转个圈，说不定就能想出个什么法子。
她一急躁就喜欢动来动去，虽然此时克制住了，却还是眼尖扫到了萧清钰的乾坤袋有异样。
她几乎是立刻就喊了出来：“萧大哥，你的乾坤袋在发光！”
萧清钰打开乾坤袋，掏出在幻梦城时填梦妖给他的那个盒子，此时有绚烂夺目的光从盒盖与盒身的缝里溢出，盒子还在微微振动。
萧清钰有些迟钝地打开盒子，里面正是一枚精致漂亮的铃铛，它不再被一方小小的天地禁锢着，径直飞向秋铃。
铃铛融进秋铃的身体里，她紊乱的气息也平复了下来，此时是昏睡了过去。白棠赶紧往她嘴里塞了两颗疗愈丹，又渡了些灵气过去，让秋铃好受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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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铃久违地做了个美梦。
自从被控妖术控制以来，她梦见的都是暗无天日的地牢，和压抑着哭声的女孩子。
而这一次，她居然梦到了自己很久以前的那个填梦妖朋友。
填梦妖大骂，说你知道我为了给你编织这个梦话费了我多大精力吗？你跑那么远干嘛？异地造梦真的很累！
填梦妖又说，你的那个铃铛我给你找到了，原来是掉到那家人的衣柜里面了。那衣柜的原材料不知为啥居然用的是上古神木的遗躯，可以遮蔽妖气。而当时衣柜门紧闭着，所以我俩找不到。
后来填梦妖又去了几次那人的家里，在一次衣柜门开着的时候发现了这个铃铛，于是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碍于社恐便一直没去找她。
填梦妖只听见那家人说什么自己的孩子去了东皇都，猜测秋铃应该也是在那个地方，便给了萧清钰他们。若是没在，总之它自己也不会出幻梦城，不如交给他们，让他们慢慢地找。
填梦妖絮絮叨叨一大堆，说完了便走了，说是今晚还有好几个梦没造呢。它一走，秋铃又看见了岳青屿。
岳青屿笑得很灿烂。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即使没有发出声，秋铃也知道她在说什么。
于是她也回了她一句一样的——
“谢谢。”
她终于可以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