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但还有花
其实十年前的那起案件要查明真相并不难。
但是没有人愿意去查，因为所有人都说，是他。
他觉得很无辜，为什么是他？明明孙公子看见何三从花颜里活着出来，明明欠了何三钱的杨老爷也很有嫌疑，明明仅凭何三尸体上的伤口并不能证明他是凶手，但所有人都说，就是他，他杀了人。
不仅如此，还总有人骂他变态，骂他心里阴暗，即使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他莫名被辱骂，被冤枉，一夜未睡，恍惚间从楼梯口失足跌了下去，没有人来救他。
他以为自己得到了解脱，却在死之后变成了一只无法离开这块地的怨鬼，听着别人把他的故事编造得花样百出，听到他自己都开始怀疑——
真相究竟是什么？这个真相重要吗？这个真相真的会有人相信吗？
不重要了，没有人会相信的，因为大家都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
他有没有害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喜欢女子的衣裙，喜欢女子的发饰，喜欢女子的胭脂。仅仅只是喜欢这一点，就足够别人给他定罪。
仅仅只是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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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木门被一只小手费力地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一方阳光透进屋里，空气上下浮动，闪着金光。
一个小男孩捧着自己才摘下的新鲜的花束，兴奋地跑到母亲的病床前，把花递给自己的母亲。
瘦弱的女人缓慢地支起身子，伸手接花之前，还不忘揉了揉小男孩的头：“靖儿，去哪里玩了？”
男孩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去给娘亲摘了一些花。听说花代表希望，我把花送给娘亲，希望娘亲能快点好起来。”
“靖儿真乖，娘亲一定会好起来的。”女人面色苍白，却努力挤出一个脆弱的笑容，“靖儿，你知道吗？真正代表希望的不是花，是能让鲜花盛开的春天。”
“靖儿，等你长大了，就去做一个可以带给别人希望的，能让花盛开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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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鬼悄无声息地出现，按理说此时房间里的气氛应该异常沉重且诡异万分。
但这个怨鬼却好似没有一点“怨”，只剩下“鬼”了。
而且还和陈招喜他们和谐热情地攀谈了起来。
“也就是说，你并不恨他们？可是他们到处造你谣诶。”
怨鬼虽然化身成恐怖漫画里由简易线条组成的鬼的形象，但他的肢体动作非常丰富。他摇了摇头：“可能十年前刚死那会儿挺生气的吧，这都十年了，我也没什么好气的了。”
萧清钰疑惑了：“你既然心里没有怨恨，为什么一直被困于此处，不入轮回？”
怨鬼抬头仰望天花板，陈招喜从他的动作竟读出了几分思考的意味。
一行人耐心地等着他回答。过了一阵，他终于又摆正脑袋，无奈道：“我也不知道。”
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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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鬼在这里已经有十年了，很多事情，他自己都忘记了。
他的名字，他的童年，他短暂人生中经历过的快乐与痛苦，他全忘记了，包括……他的执念。
他只知道自己被人冤枉，被人误解，却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处游荡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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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招喜觉得头大，她应该不是来协助捉妖的，她是来开心理座谈会的。
比如现在，她要像所有电视剧里的心理老师（幼儿园老师）一样，温柔地指引这只记忆力衰退严重的恶鬼回忆起他的过往。
陈招喜：“那你现在能回想起什么呢？”
怨鬼：“嗯……我以前很喜欢花。”
“那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花吗？”
怨鬼很努力地回想：“小时候……有一个对我很好，很温柔的女人，她……好像生病了，病得很重。大家都说花代表希望，所以我送给了她很多花……”
“这位女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忘了。”
“那你还记得她的脸吗？记得她的声音吗？记得她对你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吗？”
“……也都忘了。”
陈招喜顿了顿，又耐心道：“那你还记得什么关于她的事吗？”
怨鬼这次沉默了很久，终于说道：“她在一个春天，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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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病死在了她口中的，代表希望的春天。
明明是万物生长的季节，只有他还停留在凛冽的寒冬。
他抱着母亲为他缝制的玩偶，木纳地站在一方坟墓前，觉得少了些什么。
对，少了花。
希望没有了，但还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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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从概率和套路上来分析，”陈招喜还没有放弃让怨鬼找回记忆，“这个人在你的童年里出现，那她应该是你的母亲或者姐姐。”
怨鬼点头：“我觉得是母亲。”
“那就是母亲了。然后……除了花，你还记得你喜欢什么吗？”陈招喜试探性地抛出一两个例子，“比如，女子的衣物，首饰之类的？”
“好像是有吧……”怨鬼回忆得很痛苦，说话也断断续续，“很小的时候，我喜欢的东西……就和别人不一样。”
“总是有小孩嘲笑我，说我不正常，我很害怕，就去问她……问我娘，我是不是真的向他们说的那样，是个变态，是个不正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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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我是不是脑子不太正常？”
母亲怜爱而又悲伤地望着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又将他搂进自己的怀中，解释道：“你不是不正常的，你只是和别人不一样而已。”
他懵懂地抬起自己的头：“那为什么，那些人要嘲笑我，要欺负我，要朝我扔小石子呢？”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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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鬼忽然问道：“你们觉得我正常吗？”
陈招喜被问得莫名其妙：“当然是正常的啊？”
“可为什么别人都容不下我？”
“那是别人的问题，不是你的。他们自己不够包容，所以要将和他们不一样的你视作异类，攻击你。”陈招喜低声骂了一句，“都是吃饱了撑的。”
“我喜欢女子的服饰，真的不是我的错吗？”
萧清钰回答他：“人的喜好哪来的对错之分？你又没有做伤害他人的事，又怎么会有错呢？”
“为什么要造我谣，为什么要咒骂我，为什么要看不起我……这些我全都不理解。我没有伤害过别人，我问心无愧，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让我觉得，自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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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鬼生前从未害过人，却不被世人所容。
哪怕死了，他也不得半片安息，因为那些以他为主人公的被曲解了的故事，总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传到他的耳朵里。
任何一个人都不是无辜的。
发现了他的秘密并大肆宣扬的何三；挑唆何三来花颜找麻烦，并冤枉他是杀人凶手的杨老爷；尸体上明明没有指向他的证据却依旧被把他认定为凶手的张大夫；知道他没有杀人却保持沉默的目击证人孙公子，造谣的写书人刘公子，以及传谣的说书人李公子……
这是一场真正的谋杀，每一环都环环相扣，必不可少。
他们谋杀了一个最普通的，却又最不普通的“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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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沉默，陈招喜内心悲凉。
不提思想封建的古代，就算是放在21世纪，一个比古代包容许多的现代社会，关于男女的刻板印象依旧深入人心。若是出现一个喜欢女装的男子，也要承担被指手画脚的风险。
偏见总是存在的，因为别人和自己不一样，所以容不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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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是包含力量的。别人会告诉我们许多不曾被我们所了解的，抑或是不太能被我们所接受的东西，但善恶好坏是可以自己分辨的。”陈招喜对怨鬼安抚道，“所以那些人对你说的话，那些说你变态，说你不正常，说你杀了人，说你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话……”
她一字一句道：“你都可以不听。”
“你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吗？你也是被母亲疼爱的孩子，你也是用两条腿行走的动物，你也是有思想，有心跳，会呼吸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普通的，随处可见的人。”
怨鬼没有说话，两只空洞的眼睛望着她，消化着她刚刚说的那些话。
被这样无声地注视着，陈招喜心里并不害怕，她感觉自己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却又说不上哪里变了。
“如果非要说你和别人的区别……那就是你比别人更勇敢一些，你敢承认你喜欢女子的服饰，你敢承认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更有勇气，仅此而已。”
陈招喜停了几秒，才说出最后那一句——
“你当然有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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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男孩用自己单纯的眼睛注视着母亲，问出了那个在母亲听来异常残忍的问题。
小孩子没有善恶之分，因为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不明白为什么，就只能把所有的错归结在自己身上。
即使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女人有些体力不支，却还是强打起精神，认真地对男孩说道：“你什么错都没有。”
“你只是和别人不一样而已。而且，你比他们更勇敢，因为你敢于承认自己的不同。”
“但是……”女人悲痛万分，却还是不得不说出接下来的话，“这个世界还不能包容你和别人的不一样，所以，为了让自己过得更轻松一点，你就把你的喜好当成你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
男孩懵懂地看着她，她心如刀割：“这也是为了保护你自己……等到未来的某一天，你的内心足够强大了，你可以保护你自己了……”
“你也就可以成为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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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长大了，也明白了母亲的那些话。
他开了一家花店，因为母亲告诉过他，让他成为一个可以带给别人希望的，能让花盛开的人。
每当他接受到他人的恶意时，他总是回想起一些记忆碎片。
在记忆碎片展示的画面的最后，是母亲在病逝前，用尽全身力气，努力地摸了摸他的头，气若悬丝地说出那句话——
“我们靖儿，以后一定要成为一个内心强大而又温柔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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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鬼什么都想起来了。
因为他成为了一个内心强大而又温柔的人。
所以他不恨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