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自从王香去后，那群以欺辱他人为乐的女孩也三三两两的散了，白罗村孩子们的生活算是终于步入了正轨。
腊月三十，大多商铺挂上了歇业的牌子，归月县往日最繁华的街道也渐渐沉寂，路上唯有行人一二。
独孤园里却是闹腾的厉害，奶娘们一手抱一个赤子，嘴上还不停念叨着在园堂疯跑的孩提，身后是坐在连椅上一脸慈爱的老人。
白罗村孩子们混在孩群里面不亦乐乎，辞旧迎新的气氛暂时驱赶掉掩藏在心底的阴霾。
一连几日情绪低沉的张琦也是眉梢带笑，手捧着一推衣服，从中挑了两条。
“你和明哥儿的份，刚从主事那儿领的新衣。”
李运来笑着接过，前几日明哥儿还在喊冷，她不得不往内里加了件薄衫。虽然不用担心明哥儿着凉，但好几件衣服加在一起不便活动。街道上的成衣铺闭了门，她还想着找其他的孩子讨要件厚实的旧衣，如今看来用不着了。
李运来不急自己换上新袄，拿着衣服到处寻明哥儿，顺着旁人指的路走进奶娘们住的院子。
屋门未锁，李运来用指轻轻一推，只见明哥儿乖巧地站在床铺上，王妇正为明哥儿脱下那条她硬套上去的内衫。
明哥儿先望见门口的李运来，眼睛一亮，脆生生道：“小来！”
王妇听见头上明哥儿的动静，微惊回首，而后笑着解释：“哦，是小来啊，我正给明哥儿换衣服呢。前几日明哥儿说身上的衣服穿着不大舒服，我回家便带了几身我孩子的旧衣物过来。”
床铺上的大红色袄子看着暖和又喜庆，用料也比县府发的袄子好上许多。不知怎么的，李运来旋即将手中的袄子向身后藏了藏。
王妇架着袄袖往明哥儿手上一套，又将斜襟上的一穿纽扣扣上，冲着李运来说了句：“这衣服给明哥儿穿，小来没意见吧？”
柳娘子并非白罗村本地人，她初到白罗村时，刻意蓬头垢面也比当地的乡野村妇美上许多。就李运来待在白罗村休养那几日，也常看见村里的汉子故意绕着远路，只为在经过她们所在屋子时偷得柳娘子几眼。
明哥儿是柳娘子的孩子，相貌自然也不差。白罗村虽然缺粮，但似是柳娘子另有门路，明哥儿一直被柳娘子精心养着，竟不像其他乡下面黄肌瘦的孩子，整个人更是显得粉雕玉琢。
此时大红色的袄子衬得明哥儿如年画上的福娃一般，可爱又软糯，让人看了便想抱在怀里亲亲啃啃。
王妇正柔声低语着什么，明哥儿的注意力从李运来身上被拉了过去，两人站在一起亲昵又和谐。
李运来想开口叫明哥儿，发出来的却是丝丝的沙哑声，心刹时沉了下去。
待明哥儿再抬头望李运来时，她早已悄无声息地离开。
张琦给白罗村其余孩子分发完新衣，自己也打算回屋换上新袄，却见李运来一脸落寞地走过来。
“你这是怎么了”，张琦瞧见李运来还捧着去时的衣服：“没找到明哥儿人吗？”
李运来摇摇头，也不等张琦继续问话，径直离开。
张琦不明所以，恰好余光瞥见一抹大红色，那厢的王妇正牵着换好衣服的明哥儿走出来，两个人言笑晏晏，宛如母子。
……
大年三十这晚上，白罗村孩子们围坐在一起，吃着年前购置的年货果子。在一群灰袄中，身着红袄的明哥儿自是十分扎眼。
报信女孩捏捏明哥儿头顶的总角，一手拿着油果逗弄他：“明哥儿穿着衣服还真好看，比那日我在街上见着的俗财主小公子更亮眼。”
“你说的是那日一脸病态的小孩儿？”小霸王孩道。
报信女孩嗯道：“就是他。他家是归日县数一数二的财主，就那东街一半尽是他家的地盘。只可惜那家人膝下独子，还是个病秧子。”
小霸王想起那日的小公子也一身红袄，只是一副羸弱身体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倒，面前红润健康的明哥儿才更惹人喜爱。
“还是咱们明哥儿讨人喜欢。”
“小来还真是疼你。”另一小孩酸涩地说着。他看着明哥儿的红袄，不禁想起白罗村家中箱拢里的虎头鞋。
“不是我。”
一声嘶哑的声音响起。李运来费力地说完一句，默默饮了半盅温水。
这些日子李运来时不时会冒出几个字，说的极少，但其他孩子也见怪不怪。唯有深知其理的张琦多看了眼她。
张敏颇为好奇：“那这衣服是谁给明哥儿的？”
“不是小来，自然就是奶娘王妇了”，报信女孩言之凿凿：“孤独园里五六岁的男童有七八个，但就只有明哥儿最得王妇喜欢。我听旁人说其他几个男孩儿还为此争风吃醋呢。”
“明哥儿没被欺负吧？”
“没呢。小来把明哥儿看得跟眼珠子似的，王妇也护着他。”
“这小子命还真不错。”
小霸王睇了眼李运来，正过明哥儿的脑袋，坏笑道：“明哥儿我问你，小来跟王妇，你更喜欢谁？”
李运来吞咽的动作一顿，不过一瞬，又神态自若。
明哥儿迷蒙着眼睛，瞧着李运来的样子，又努力回想王妇的模样，歪着脑子甚是纠结。
白罗村的孩子都停下来等他回答，可过了好久还是没有得到回复。
张敏率先失去了耐心，想去看李运来失态的模样，却见他微低着头，又长又翘的眼睫毛掩去一半的眼眸，原本时常泛着干皮红丝的脸不知几时变得透亮白皙，流畅柔和的侧颜在半明半昧的月光下影影绰绰，整个人望着沉静又温和。并且左侧脸颊上有颗小小的红痣，瞧着比那新鲜的红豆还诱人，她竟一时看傻了。
“两个都喜欢。”
突然响起的稚嫩声音猛然将张敏扯回现实，意识到方才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的张敏倏然又气又恼，狠狠地瞪了眼李运来。
何其无辜的李运来根本没有发现张敏的异常，她悬起来的心在听到明哥儿的答案之后才落了下来。
……
无忧无虑的日子总是短暂，到了初五，街道上的店铺陆陆续续地放鞭炮宣布开市。白罗村的孩子们上街逮住机会赚铜板，李运来也继续着自己的营生。
孤独园的老人院响起一阵苍老、缓和的招呼声。
“小来，又来啦。”
“又要辛苦小来啦。”
李运来拿着一包布袋，与每一个路过的老人笑着问礼。
自从知道养病坊给孤独园的老人看诊会索要走诊费时，李运来便以半价包揽着这门差事。能赚的钱不多，但胜在地方近，从他们住的屋子道老人院只需要一两盏茶的时间。
李运来走进屋子，站在原地消散从外处带来的寒气，待身子暖上几分才向屋内更深处走去。
周媪上拉几分被褥，望见李运来走过来，苍白的脸上含着几分笑意。
“小来，自从上次你给我做了次针灸，我这腿就不怎么疼了。”
她满是褶皱的手握住李运来的手：“真要谢谢你，我们这院里的老人都说你的医术比养病坊的人还好。”
李运来眉眼弯弯，笑着摆手，打开针灸袋子，指了指周媪的腿。
“那麻烦你了。”
周媪一脸慈爱地看着埋头扎针的李运来，心底暖和和的，却又止不住的惋惜。
长的白净又清秀，有一门手艺傍身，却偏偏是个哑巴。
思及此处，周媪更加心疼，暗自叹了口气，四处打望：“明哥儿呢？我这几日都没见着他跟你一起过来。”
往日里李运来到老人屋给大家看病，总是要带上明哥儿。老人屋的老人们孑然一身，自然对乖巧活泼的明哥儿喜欢的不得了。
李运来埋首摇摇头。
周媪到底活了五六十年，一眼瞧出了异常。
“你俩生矛盾了？”
李运来手上动作慢了一分，还是摇摇头。
周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被褥：“你这性子定是什么都闷在心里头，明哥儿又年纪小，他什么都弄不明白，估计只是你单方面的不乐意。”她又道：“有些事情说开了就好了，明哥儿很聪明的。”
也不知李运来听没听进去，周媪说了几句便感到乏困，阖上眼睛进入梦乡。
显然李运来没有听进去，自那日后，明哥儿主动来找她，她就一如往常地对待，明哥儿不来，她也不会主动去寻明哥儿。
往日里两人都是形影不离，如今分开，最不习惯的居然是白罗村的其他孩子。
张敏拉着报信女孩躲到角落，神神秘秘地问：“小来和明哥儿怎么了？我瞧着他近日不大高兴的样子。”
“他，是谁？”
“小来啊。”
报信女孩古怪地看了张敏一眼：“你不是自来不喜小来吗？他不高兴，你该幸灾乐祸才对。”
“你别胡说”，张敏涨红着脸：“我只是单纯好奇罢了。”
报信女孩耸耸肩：“行吧。他俩之前好的跟亲兄弟似的，可如今小来总是跟王妇待在一块儿，小来就吃味了呗。”
“吃味？”
“对啊。”
“得赶快解决这个问题。”
张敏实在是不想看到李运来那副故作无事，实际上连背影都透出着落寞味的模样。
……
次日正午，李运来和张琦出园未归，张敏趁此机会号召白罗村的孩子们将刚回屋的明哥儿揽住。
只比榻炕高的明哥儿睁着眼溜溜的眼睛，不解地扫了圈将他团团围住的兄姊们。
“你从哪儿回来的？”张敏环臂而问。
明哥儿眨眨眼睛：“奶娘那里。”
小霸王咧嘴一笑：“你果然更喜欢王妇，对不对？”
听说张敏想解决李运来和明哥儿之间的矛盾，他便跟过来看好戏来了。
张敏给了小霸王头顶一锭子：“闭嘴。”
报信女孩无奈摇头，心想这两人都太没有，下面的弟弟妹妹更靠不住，只有她上场了。
“你为何喜欢王妇？”
明哥儿露出甜甜的梨涡：“好玩，跟着奶娘好玩儿。”
“跟小来在一起不好玩吗？小来待你那般好，衣服帮你穿，饭喂给你吃，你这个白眼狼。”张敏翻了白眼。
明哥声音里透露着委屈：“奶娘会给我讲故事。”
张敏双手握拳，气急了，想起李运来这几日食不下咽的模样，顿时替李运来不值，用手抵了抵明哥儿的额头。
“可是小来不会讲故事啊！”
明哥儿捂着额角也生气了，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被兄姊们围着教训。
他憋红着脸，推了张敏一把，推完却又害怕，慌地扒开人墙朝屋外跑去，却正面撞见煞白着脸的李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