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春来雪融
忘归岛,望月崖。
初生的朝阳,洒落在这座高高的山崖,壮丽,绚烂,仿若带来苍穹的祝福。
崖上的居所,榻上的少女缓缓睁开眼睛。
眉蹙青山星子落,一眸春水照人寒。
那是一双怎样清寒的眼睛——
清澈,明亮,炯炯含星。
如同天边的星子,从那蹙起的眉峰滑落,沉入一泓湖水之中。
只是,这一眸星光水色,如同春融的冰雪,清则清矣,却带了一丝寒意。
那是冰原的风,变了少女心境。
“阳春,你醒了?!”
清寒的眸,对上一双满是血丝的疲惫、忧虑的黑眸。
熟悉的声音,带着不熟悉的惊喜,一点儿也不像平日里淡漠、严肃的样子。
少女望着那双黑眸,怔了,一时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死前的幻觉,或是死后的世界。
黑眸的主人见状,伸出右手探探少女额头,见她体温如常,却是一言不发,急道: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他手上的温度是那么真实,他关切的话音一字一字落在耳中,少女这才晃过神来——
原来她还活着。
“司教……”
她茫然地看着他,嘴唇嗫嚅,低低唤了一声。
这声低唤,那么轻,那么软,却如同世间最有力的武器,将深渊里的人救回云端。
夜倾城感觉那束光重新照了进来,黑暗,荒芜,全部一扫而光,随之而来的,是明亮的太阳,是温暖的春天,是属于他和她,灿烈而明暖的世界。
一瞬,他笑了。
明朗,清冽,深邃,张扬,干净,魅惑,好像这些意义相反的词,都能形容,又不足以形容,那种……令初生的朝阳都黯然失色的笑容。
他怎会拥有那样的笑容?
少女再次怔了,她再次陷入一种令人迷惑的战栗,像是一股暖流,在冰雪初融的湖面下暗潮涌动,所到之处,是一种少女从未有过的喜悦和萌动。
她感觉自己的心砰砰乱跳,就要跃出胸膛,下意识移开了视线,却见他的左手一直护在自己腰上,脸颊便迅速染上绯云,如同窗外的朝霞。
夜倾城见她躲避,也意识到与她距离太近了些,连忙撤回手,站起身来:
“嗯……怕你乱动,所以……”
“怕你乱动,牵动伤口,才日夜守着你呢!”
一个熟悉的苍老女声传来,打破了一室暗涌的暧昧。
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抬眼,正是兔星司教月姬。
“七天七夜,可终于醒了,再这么昏下去,我看有人也快随你去了。”
月姬走到榻前,仔细瞧瞧阳春,又回头看看夜倾城,含笑道。
阳春闻言,心里咯噔一声。
七天七夜?
我昏了七天七夜?
那他……一直守着这里吗?
她感觉心里那股暖流如同泄了洪似的,裹挟着一颗小心脏,不自主地,奔跳荡漾起来。
阳春强自捺住这别样的感觉,偷偷看了夜倾城一眼——
那人的目光竟从未离开自己。
他的目光是那样灼热,那样滚烫,落在她的脸上,如同窗外明暖耀眼的阳光。
跟着,她脸上的绯云越发艳丽了,显出一种病弱与娇艳交错的美来。
夜倾城也被少女这奇异的美丽吸引了,不知所措,怔在原地,直到月姬一声轻咳——
“咳咳,倾城呀,我要给这丫头换药了,正好院中有人找你。”
月姬早已看出少女的羞赧和司教的悸动,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夜倾城方才如梦初醒:“啊,好,好!我这就出去,劳烦月司教了。”
待那黑色的身影离开房间,月姬才给少女解开衣衫来:
“小丫头,你也算命大,受了这么重的伤,还真捱到倾城去救你。”
“您说,是夜司教救我回来的?”阳春不可置信道。
“可不是嘛,倾城就差把整个冰原翻过来了,才在迦明山悬壁找到你。”
阳春一怔,失了言语,陷入更大的惊愕之中。
悬壁之上,居然真的是他……
原来那不是梦,也不是临死前的幻觉……
他的泪,他的怀抱,他的心碎和温柔,原来都是真的……
“倾城为了你,真是做尽一切,你小丫头,可别伤了他的心,不然……”月姬猝不及防上了新药,阳春一吃疼,“就不是皮肉伤这么简单了……”
染月居,院中。
一个玄衣少年手持一柄朴素细刀,站着等待,见夜倾城出来,奉上染月令,行了一揖:
“夜司教,学生江秋白,前来归还染月令牌,谢夜司教救命之恩!”
夜倾城冷冷看着他,接过染月令的一瞬,有意扼其腕部,便探出其人武功:
“你体内有消愁刀的内功,你……是消愁山庄的人?”
“是的,”江秋白无意对夜倾城隐瞒,坦言道,“学生是消愁山庄江家之后,两年前,我江家惨遭灭门,我幸得风使大人搭救,无处可去,又恐仇人追杀,于是随风使来了忘归岛。”
夜倾城抬眉:“这么说,你是自愿来的?”
江秋白点点头:“没错,中原江湖已无我容身之处,忘归岛于我,反倒是一方庇护。”
这少年,倒是少见的自愿来忘归岛的。
夜倾城紧紧盯着他,见他眼神平静,全不似身负灭门血仇的阴郁或偏激,便知这少年,要么是心思极通透,要么是伪装太深沉。
“我且问你,迦明山悬壁,你对阳春……可曾动过杀心?”
夜倾城黑眸一凛,猝不及防出手,扼住少年脖颈。
少年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却也顾不得被扼住的咽喉,扬起脸,对上那双迫人的黑眸:
“不曾。”
两个字,发音虽弱,却坚定坦率,容不得一丝怀疑。
这是一双少有的敢与夜倾城直视的眼睛。
即使被扼住要害,依旧那样平静、纯净,没有一丝戾气,没有一丝杂质,如同通透玉石,能平息浮躁之心、净化污浊之心、救赎沉沦之心。
夜倾城看着那双眼睛,有一瞬的失神,仿佛在与他对视的那一刻,也被他的平静感染,自己的嗜血杀气顿时被净化而收敛,心下一沉,撤开手。
他心里清楚,生死一线,没有人还能伪装得不露痕迹,这少年果然心性如此、不曾说谎,再回想当日悬壁所见,这少年毫发无损,他栖身的崖洞上方,更有连通崖顶的铁索,便知他并非受困于悬壁,而是有意藏匿,往生花燃起,他没有独自离开,足见他对阳春的善意。
“你的消愁刀,没有白练,只是,修得心性如此,忘归岛上,恐活不长久。”
夜倾城说着,身形一闪,留下染月令,无声地挂在少年的刀鞘——
“拿着令牌,前去武渊阁,那里有的是你江家武学的抄本,如有困惑,再来问我。”
江秋白闻言,大喜,赶紧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
“学生江秋白,谢夜司教收教之恩!”
月姬为阳春换完药,出来刚好看到这一幕,不禁抱怨道:
“诶,倾城,我好容易寻见一根好苗子,又生生着你挖了去!”
“消愁山庄消愁刀,月司教恐是吃不消,我好替月司教分忧呐。”
月姬佯怒,揶揄道:“到底是为我分忧,还是给那丫头找帮手?”
夜倾城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初生的朝阳在那一刻黯然失色了:
“月司教说是,那便是吧。”
说完再不顾院中种种,迅速进屋,去寻那心之所向了。
月姬含笑看着这一切,虽有不甘,但更多是宽慰,倾城这孩子,总算找到了他的快乐,与此相比,她的弟子少一个就少一个吧……
如此想着,她走到少年江秋白跟前,亲自将其扶起:
“原来你是消愁山庄的孩子,难怪……也罢,这岛上除了倾城和天一尊者,恐怕也无人教得了你啦,你便跟着倾城,好好修习吧。”
“学生也谢过月司教。”江秋白也向月姬行了一揖。
“消愁山庄消愁刀,是世间少有的禅意武学,修心胜于练武,可惜,世人只求杀伐之利,反倒视脱俗为不入流,或许,你和他之间,说不上谁帮谁呢……”
月姬的话悠悠落下,如同春风悠悠,消散在草长莺飞的山谷之中。
此时的江秋白尚不知月姬所言何意,直到遥远的后来,他方叹一个耄耋老人的智慧。
他若是大彻大悟、不争不抢,那个人,便是执迷不悟、强取豪夺。
他们是鲜明的冲突,他们像两个极端,可正是两级的存在,才叫这世间平衡了似的。
也许,迦明山悬壁的相遇,是救赎的开始,少年只当自己救了碧痕剑的主人,不曾想到,命运的齿轮悄悄转动,他将以此一生,完成这场救赎,对于她,对于那个人……
正月十五,染月居。
校场大会过后,已是傍晚时分,岸芷偷摸穿过东山树林,爬上望月崖。
此时阳春独自在院中,闲了一整日,正是无聊得发慌,却见小猫“果子”在院门口探头探脑,还不时跑到自己脚边报信,她原以为是司教回来了,紧张了好几次,却都没见人影,来回几次,她索性拄起木棍,朝门外走去。
开阔的山崖空无一人。
一回头,却见染月居侧面的山林中似有人影,定睛一看,跃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岸芷!你怎么来了?!”
阳春惊呼,看向岸芷的眼睛里满是喜悦的星子。
“趁夫人召见夜司教,我偷偷上崖来看看你呀……”岸芷围着阳春绕了一圈,仔细端详,“看来在司教这里养得不错嘛,几日不见,浑身上下可是圆润了不少……”
“尽会说笑,就不怕我养好了……”阳春说着,一手探向岸芷腰窝,“挠你痒痒?”
岸芷怕痒,被阳春逗得咯咯发笑,连连告饶:“好姐姐饶命,好姐姐饶命!手下留情,瞧瞧妹妹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阳春停下抓挠的手,歪头看向岸芷:“莫不是……烤焦的海鱼两尾?”
岸芷噗嗤笑了,“哪能呢!”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予阳春,“打开看看?”
阳春好奇地接过来,看着岸芷娇憨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
竟是银手镯一对。
“这是?”阳春惊喜道。
岸芷仍是含笑:“仔细瞧瞧。”
阳春拿起手镯端详起来,两个手镯一般大小,式样却截然不同,一个绞丝镯,双丝编绞而成,末端还有秀丽的刻花,另一个则是丝月镯,中间凹陷,边缘凸起,如同优雅的弯月。
“这是……给我的?”
阳春不可置信,除了十五及笄之年,姨母送她的一根白玉珠簪,她不曾有过其他饰物。
岸芷笑着点点头:“再仔细瞧瞧。”
阳春又拿起手镯,在眼前仔仔细细把看起来,这一看才发觉精妙所在,绞丝镯的末端,刻花无他,正是香草一株,丝月镯的背面,素净无花,唯有朗日一点。
“小草?太阳?”
岸芷笑着接过手镯,将点有朗日的丝月镯轻轻套进阳春的手腕,“这是太阳,是你,”又把刻有香草的绞丝镯套进自己的手腕,“这是小草,是我。”
说罢,她轻轻摇动手腕,手镯如同坠了隐形的铃铛,竟发出轻灵的响声来。
跟着,阳春腕上的手镯仿佛受到感应一般,也跟着摇动起来,发出同样轻灵的呼应。
阳春不禁惊奇:“好神奇呀,这是何物?”
“这叫莫失莫忘,手镯里面关了一对小虫,其中一只振动翅膀,另一只就会受到感应,也跟着振动翅膀,它们一唱一和,一呼一应,我们再也不会走丢了……”
岸芷轻轻说着,娇笑着,灿烂得如同春天的桃花。
阳春也轻轻摇动手腕,聆听那轻灵的呼应,喃喃道:
“莫失莫忘……它们连接着彼此,就像我连接着你,你连接着我……”
瞧着阳春着迷的样子,岸芷眨巴着大眼睛,如同春日的精灵:
“生辰快乐,阳春。”
一语落,如同春风,拂过冰消的湖面。
阳春一惊,再抬起头,眼中已噙满泪水。
她几乎快要忘记,正月十五是自己的生辰。
原来,她离开落英镇,已经整整三年了。
她,已经十八岁了。
十八岁,算是长大了吗?
姨母生前曾说,长大就是,海棠树要开花,落樱坡的小草要发芽,而她,经历过甘昱若的种种、忘归岛的种种,也终于学会独自面对这偌大的世间,她应该,算是长大了吧。
这么想来,长大真是一件悲伤而疼痛的事情。
可隔着泪眼朦胧,她望见了对面白皙清秀的脸、娇憨真诚的笑,望见染月居高耸的檐角,她又觉,长大似乎不全是悲伤和疼痛,也充满爱和希望——
她有了想要守护的人,似乎也在被人小心地守护着。
忽地,一滴泪轻轻落下,没入正在萌芽的土壤。
“我很快乐,岸芷。”
夕阳西下,两个女孩紧紧相拥。
冰雪过后会开出铿锵玫瑰,不是因为冰雪带来了上苍的恩泽,而是因为融化冰雪的——
那抹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