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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染月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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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奕纪年四百四十七年,春,正月初七。

    忘归岛,望月崖上,染月居。

    素来无人敢近的夜司教居所,在这一年开年,史无前例地收留了一个少女。

    司教收留学生,素来不为岛规所容,绿蕊夫人数次派人来探,都只见平时里冷若冰霜的夜倾城,一言不发地守在少女榻边,更不曾理会来人的规劝。

    一来二去,绿蕊夫人心中已有数,知忘归岛的最强者,终于有了甘被拿捏、制衡的软肋,甚是满意,也便默许了这过分的关照。

    而榻上的少女因梅花镖伤严重溃烂而引发高热,被救出冰原时已神志不清,在这里虽得治疗,却还一直昏睡,每一个呼吸、每一次呓语都悉数落入那双黑眸之中。

    “月司教,她……怎么样?”

    沉默许久的男人,突然开口向月姬发问,话音带了一丝不安。

    月姬换药的手一顿,心下一惊,这倾城对医药也有涉猎,自己更是一路伤活下来的人,今日对着这丫头,竟是方寸大乱吗……

    月姬想着,又包好最后一处伤口,才缓缓道:

    “你看到了,她身上大大小小一共二十七处伤痕,最严重的是左肩的贯刺伤,还有左臂和右腿两处梅花镖伤,左肩的贯刺伤呢,她应是在冰原用过药,问题不大,现下已开始恢复,问题在两处镖伤,此前梅花镖长时间留在体内、未被拔除,镖伤附近的血肉已经溃烂感染,我已尽数剜除这些坏肉,上了去腐生肌的药膏,接下来只能等,等皮骨之间重新长出肉芽、肉芽又长成血肉,皮肤也全部长好,才算好。”

    言语之间,那双黑眸一凛。

    他自己不曾中过梅花镖,但岸芷中镖那次他是见过的,拔镖九死一生,之后养伤更耗时数月,何况这次的她,还受了刮骨剜肉。

    月姬似是察觉这一闪而过的杀气,巧妙而和婉地敲打道:

    “倾城,祸兮,福之所倚,她这一遭,虽伤得不轻,但反而被逼出‘握天掌八荒’剑气,可以说是因祸得福了,但你要是替她出手,难道不会叫她成为众矢之的?别应了下半句……福兮,祸之所伏……”

    闻言,那双黑眸寒光敛起,凝望榻上的少女,再无离开的意思。

    月姬见他如此,便知他听了进去,心道,总算保住爱徒辛草一命,长舒一口气。

    “记得,两处镖伤千万别碰水,也别乱动,我明日再来看她。”

    月姬边叮嘱边收拾,没一会儿背上药箱,离开了。

    月姬离开后,整个染月居,哦不,应该说整个望月崖——

    只剩一双人。

    他望向她的目光中,再无遮掩,再无顾忌,那直截了当的情深,几乎横冲直撞地,如同千年冰川在这个春天骤然融化,莽撞而炽热地,几乎将山下的春天淹没。

    你何时才能醒来……

    他望着她,不知在心中问了几百遍、几千遍……

    而窗外,春鸟清啼,像是邀唤屋里的人出门赏春,却是从未得到回应。

    他有他的太阳,他有他的春天。

    另一头,望月崖山脚。

    月姬顺着山势而下,在山脚处,又见到那个少年。

    那少年手持一柄断刃之刀,日日守在这条通往染月居的山路口,每回见到月姬便平静地打声招呼,多的话也没有,那双眼睛,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嘿,我日日上崖,日日在此处见你,你是哪位司教门下,守在这里做什么?”

    那少年作了一揖:“回月司教,学生鼠星门下,在此处等候夜司教,是想归还司教给我的令牌。”少年说着,掏出一枚雕有血色月牙的令牌,呈于月姬面前。

    月姬当是自己老眼昏花,这不是天罗的染月令吗?十几年未见的染月令牌啊,今日怎地出现了?她赶紧定睛一看,确认无假,惊问:

    “倾城的染月令,怎会在你手上了?”

    那少年便将冰原的事一五一十告知,他如何遇见坠崖的少女,又如何指引夜倾城寻见她,最后夜倾城留下一块令牌,保了他一命,林林总总,皆据实以告。

    月姬听得惊愕不已,想不到夜倾城对她情深至此,寻遍冰原便罢,甚至对她身边的人也动了恻隐之心,叫人背出一个岸芷不止,还动用染月令保一个别人门下的学生,啧啧,修罗恶鬼也斩不断情丝千千呐,倾城啊倾城,你真是栽在这小丫头手里了。

    “这么说来,治她肩伤的药,是你给的?”月姬又问。

    “是的,月司教。”少年不卑不亢。

    “那便是了,我还说呢,她怎会有你们鼠星门下的灵药……”

    月姬自顾自说着,旋即想到了什么,眯起双眼,疑道:

    “不过,你这番动作,到底是为的什么?救人?还是想……攀上夜倾城这棵大树?”

    那少年闻言,仰脸与月姬对视,清澈的眼中流淌着平和的光:

    “月司教多虑了,那种情况下,若是其他人跌在我眼前,我也断不会见死不救。”

    月姬紧紧盯了他半晌,在他的身上、眼里,竟寻不见一丝污秽或恶意。

    这个少年,像是一枚通透至极的玉石,于泥污岩蚀中形成,却无泥污岩蚀之态,他那双眼睛,平静、纯净得没有一点杂质,似乎能平息浮躁之心、净化污浊之心、救赎沉沦之心。

    “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江秋白。”少年应道。

    唯见江心秋月白。

    月姬打量着少年,听他名讳,观他仪容举止,皆似出于渊远康泰之家,且他在大选之中毫发无损,便知此人资质并非与他的鼠星同门一般平庸,现下他跟阳、夜二人还有这般牵连,若能收入麾下,必能壮大我兔星门下的队伍。

    “十五以后,所有学生会打乱重排,根据各人的特点匹配新的司教,到时候,你若不想继续追随鼠星,我兔星门下随时欢迎……别忘了,冰原大选,我兔星门下可是生还者最多的。”

    司教抛出橄榄枝,素来是学生求之不得的幸运,但那少年却是宠辱不惊,从容应道:

    “谢月司教,学生必定谨慎思虑。”

    月姬见他没有即时答应,心中的赏识愈甚,点点头,“那便最好。”

    说完她准备离开,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

    “你在这里是等不到夜司教的,明日天明时分,你在这里等我,我带你上崖找他。”

    风过,一老一少先后离开,望月崖山脚,再次回归无人敢近的状态……

    入夜。

    望月崖,染月居。

    两个鬼影闪入染月居,无声无息走进阳春休养的房间,站在夜倾城身后。

    夜倾城凝视着榻上的少女,目光无需转移,便知来者是谁,心下一沉,转过身来:

    “倾城失礼,竟劳得夫人亲自上崖来。”

    眼前二人,正是岛主绿蕊夫人,带着一个雪裙红梅的侍女。

    “七天了,你不肯来揽翠苑拜年,自是我这做长辈的,亲自来看看你。今儿个初七,该吃七宝羹,梅姿,还不快呈给倾城,染月居山高夜寒的,可别凉了呢。”

    说罢,侍女梅姿便将手中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盒盖,露出粥羹一盅,瓷瓶一个。

    夜倾城了解她的手段,现下更无心情与之客套周旋,索性挑明:

    “阳春与人斗武,致使迦明山雪崩,乱了大选节奏,做司教的,先替她向夫人赔罪。”

    绿蕊夫人望望夜倾城,又望望榻上昏迷不醒的阳春,玩味道:

    “哦?倾城打算如何赔罪?”

    夜倾城一顿,随即果断道:

    “未来三年,大小选拔,罚她一律不得参与,无权争取任何奖赏。”

    绿蕊夫人盯着夜倾城,半晌,嘴角勾起不明的笑意:

    “倾城啊,你这……到底是罚她,还是……护她?”

    “自然是罚,夫人也看到了,以阳春现在的武功,其他学生有谁是她的对手?她若参加小选大选,必能争胜得赏,罚她三年无权参与,十二星应是……高兴得很吧?”

    绿蕊夫人不置可否,又露出那暧昧不明的笑意来:

    “也罢,这处罚也能说得过去……不过,要是算上司教为她破的规矩,怕是轻了些吧?”

    夜倾城望着桌上的瓷瓶,早知她的来意,如夜黑眸泛起冷意:

    “夫人,非如此不可?”

    绿蕊夫人不为那黑眸的冷意所震慑,将瓷瓶轻轻推到他面前,巧笑嫣然:

    “谁叫我们倾城,武功冠绝,寻常刑罚如何能伤得了你,服得了众?”

    闻言,夜倾城的手紧紧攥起,忽然听到阳春的呓语,眉间一皱,心头一软:

    “我同夫人说过,我无忤逆之意,更无离岛之心,夫人既然不信,动手便是。”

    语罢,夜倾城将左手心摊放桌上,侍女梅姿便取出随身小刀,在他手心划了两道,瞬间,两道殷红汩汩渗出,形成一个鲜红的十字。

    “夜司教,属下得罪了,二次种蛊,会比您当年第一次种蛊更痛一些,您忍着点。”

    说罢,侍女梅姿将瓷瓶缓缓打开,一个极艳丽的蛊虫便从瓷瓶中爬出,径直爬向夜倾城流血的手心,蛊虫极小极艳,竟不似寻常蛊虫奇形怪状、丑陋无比,当它顺着血痕爬至十字中心,像是骤然发现入口似的,一头钻了进去,跟着,夜倾城左臂的血管骤然鼓起,那鼓包同时向上游移,过了腕部,过了肘部,过了胳膊……

    随着夜倾城剑眉拧起,一阵剧痛在心头炸开,那是缚心蛊已游至心脏,欲落种此处。

    夜倾城额角渗出冷汗,他以深厚的内功调息,方叫自己没有痛厥过去,待缚心蛊种下,那心头的剧痛才慢慢消散,因痛苦而来的战栗才渐渐平息。

    旁观这一切的绿蕊夫人神色却有些复杂,作为岛主的冷漠自得,又藏了痛惜不忍似的,末了,她轻轻拍拍夜倾城汗湿的肩背:

    “倾城,非是颜姨有意折磨你,请求你……莫要恨颜姨。”

    语落,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旧事,泫然掩面,匆匆逃出了染月居。

    侍女梅姿一怔,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什,放在食盒旁边:

    “少爷,今日是您的生辰,夫人她是亲自给您熬的粥,备了这份生辰礼,恳请少爷莫要恼她……她坐在那个位置,始终是身不由己……”

    那双黑眸,犹如极夜,没有星子,没有月光。

    侍女真心的宽慰落到里面,没有掀起一丝涟漪,相反,像是沉入一个巨大的寒冷的漩涡。

    梅姿一慑,不敢再言语,赶紧退了出去,她将将走到院门,稀里哗啦的破碎声落在院中,在黑夜的崖顶尤为刺耳,她回头一看——

    那是替她担下了那人怒意的——

    粥羹遍洒,还有一旁,一个支离破碎的鲁班锁。

    梅姿叹了口气,摇摇头,隐没在夜色里。

    初七的月冷冷看着这一切,就像当年。

    当初的少年被送上忘归,除了师公,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

    他不服,他偏要从尸山血海爬起来,偏要活着离开这里。

    可,当他真的活了下来,他们却都怕了,怕他脱离掌控,悄悄为他种下缚心蛊。

    这也是除学生以外、忘归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忘归史上最强的七选人夜倾城,武功冠绝,已臻化境,却离不了忘归岛半步。

    他一度消沉,却也没有办法,终于变成今日这番,淡漠如神,冷血如魔。

    他甚至说服自己,忘归是牢笼,外面的世界何尝不是更大的牢笼,他早已不想逃,不管活得是人是鬼,是神是魔,在这里守着师公和武渊阁过一辈子,也便罢了。

    然,一束光照进了他的生命,照进了这片荒芜和黑暗。

    他感觉自己的心重新有了温度,甚至,难以启齿的,在无人的深夜,他甚至暗暗期盼过,带着她奔向尚可触及的自由……

    而今日,他们捏住他唯一的软肋,再次逼他种下缚心蛊。

    如果说当年的缚心蛊能困他一时,那两次缚心,他纵是插翅也难逃了。

    他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恨意袭来,一如往日那无能为力的落寞。

    更可恨的,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孩子,亲情也不复幼时温情模样,缘何还以幼时把戏戏耍于他,是想唤起他最后的悲悯?还是,想讽刺什么?

    月冷冷地看着这些,不作回答,不作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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