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琅嬛求问
清晨,昱王府。
弦歌刚从萧昱房中出来,合上门,转身就见铁连生走来。
见铁连生准备开口,弦歌连忙做了个“嘘”,又用手语比划:
“王爷看了一整宿书,刚刚才睡下,可千万别吵着。”
铁连生看懂,招招手示意弦歌走过去。
二人走得远些了,铁连生这才开口:“弦歌,我们在落英镇救的那小姑娘呢?”
弦歌又比划:“在玉竹别院,我带你去。”
“那她怎么样了?”
弦歌笑了笑,比划道:“康老先生照顾得很好,她已经没事了。”
铁连生舒了一口气,跟着弦歌,步子也轻快起来。
半柱香的脚程,二人便到了玉竹别院。
玉竹别院正是康玉竹老先生的住所,处处都是药草,一进大门,药草的清香就扑鼻而来,循着青石小径深入,只见一个熟悉的锄药背影。
“铁连生见过康老先生。”
那背影直起腰来,正是精神矍铄的康玉竹。
“连生,你来了?好些时日没见了,手头的事忙完了?”
“差不多了,主上说,这段时间尽可放松一下,因为该来的人还没到。”
康玉竹拍拍身上的草屑:“什么该来的人,不该来的人,我可管不着,我呢,只管主上的身子,但凡让主上操心的,那都是不该来的。”
铁连生笑:“先生,那人要是不来,主上可就更操心了。”
“算啦,拗不过你们,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喜欢瞎操心,这一操心吧,病了,一病,轮到我操心了。这不,操心主上一个还不够,倒还给我捡一个?你是来瞧那小丫头的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也罢,你在这等会儿,我去叫她。”
不一会儿,她来了。
她穿着王府小丫鬟的衣裳,干净利落的走来。
走近了,那清丽的脸庞越发清晰,铁连生看着她,脑海里竟浮现出一轮明月。
于暗夜中,独自绽放光华,阴云蒙蔽,妖风纠缠,群星争辉,都无碍其泠泠光华。
明月之姿?
铁连生读书不多,想不出更恰当的词,他望着那明月般的少女,觉得她不光姿容出色,更有一股韧劲,在她小小的身躯里,潜滋暗长,比起落英镇初见之时,更为顽强有力。
“阳春,铁将军出征归来,来看你了。”康玉竹说。
阳春看着铁连生,很是激动,行了一个王府女子的欠身礼:“阳春拜见铁叔。”
铁连生瞧她行礼,心头只觉对不住,她姨母对他才是舍身救命之恩,他怎能受这个礼?想着,赶紧将她扶起,才看清她手中拿着一卷典籍。
“小丫头最近在读什么书?”
“回铁叔,先生近日教我研读医学经典《素问》。”
铁连生点点头:“甚好,你跟在康老先生身边,耳濡目染的,说不定也能学成绣丫头,做个女神医,安安稳稳,又受人尊敬,好过跟着我打打杀杀。”
“铁叔,”一双盈盈美目充满感激,“你救下我,又托王爷收留我,我感念在心,不管是学医还是学武功,我都努力,不叫铁叔失望。”
铁连生看着眼前的少女,早慧如她,懂事得令人心疼,不禁伸出手摸摸她的头:
“学好了自然好,学不好也不要紧,铁叔家中有的是粮,肯定不会饿着小丫头的!”
阳春仰头,看着那张黝黑刚毅的脸庞,绽放出慈爱而明朗的笑,心中有暖流涌动。
“那我……更要学好了……”少女轻轻对自己说道。
康玉竹看着二人,好似看到一对父女,也有些触动,不忍打扰,半晌,才终于开口:
“好啦,阳春,该回去温书了,我和铁将军还有事商议。”
“是,先生。”阳春又朝铁连生端端正正行了一揖,“今日谢铁叔来看我,阳春先告退。”
礼罢,少女转身离去。
直到那身影远去,再听不到二人对话,康玉竹才叹气道:“这小丫头执拗,一直盼着你回来,想来她是将你视为最亲近的人了,可你南征北战的,多时不在金陵,真是叫她好等……”
铁连生揪心的疼:“哎,真是可怜的丫头,年纪轻轻,就失去了至亲……”
“可不是?终究还是个孩子,最好还是找到她的亲人……要不然,你想想小云……”
小云的脸迅速在铁连生眼前闪过,那张脸有如终年不化的寒冰,这些年来极少有笑,或别的表情,他还记起小云抱着夏紫遗体,那种悲恸到麻木的眼神,至今挥之不去。
一想到阳春这丫头可能变成那样,铁连生只觉揪心的疼,一方面,她姨母舍命救了他,他深知对她的责任,另一方面,没有人,忍心看着一轮明月,永远被乌云掩盖。
“老先生仁心,考虑得极是,我这就去琅嬛探问,改日再来拜访。”
金陵城外,西出数十里,很快就到大名鼎鼎的绮盈山。
绮盈山是江南一带的名山,取道艰难,但风景绝佳,因山势高峻,远胜于周边众山,所以终年有云雾萦绕,一路上去,竟能遍历四季,看遍四时繁花。晨起可看云海日出,黄昏可赏落日晚霞,传说有砍柴的樵夫,望着山间奇松傲立,怪石嶙峋,竟也能作出几句诗来。
然,真正让绮盈山名满天下的,却是这山上的住家——琅嬛山庄。不知从什么朝代起,人们就流传着,那绮盈山的云雾深处,有一户神秘的琅嬛山庄,尽藏天下书,遍知天下事,如有人遇到了难题,备足谢礼,徒步上山,求一求山庄的主人,就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前来求问的人,有达官贵人,有江湖侠客,有寻常百姓,还有在逃的钦犯。求的答案也是千奇百怪,但大多是不为人知的情报、秘闻。有人也会问,做这种交易,岂不招人恨,怎会几百年屹立不倒?莫非庄内有绝世高手?
没有人知道答案,只有一件往事,在江湖上久传不衰:
有一年,一个武林世家的少公子剑术初成,一入江湖,便四处挑战剑术高手,竟也屡屡得胜。年少轻狂啊,少公子以为剑术了得,竟一心想求天下无敌,便只身上了绮盈山,求问谁是天下第一剑客。琅嬛山庄呢,拿了客人的礼,很快就给出了答案,谁知当日,这少公子就给那人下了战帖。高手对决,一分一厘的差别,可就是生与死的差别,只一招,少公子便命丧黄泉。本来这事也怪不着琅嬛,但其父其母伤心太过,复仇心切,又自知敌不过第一剑客,便将过错全数推给琅嬛山庄,竟集结了整个家族之力,这便要杀上绮盈山。结果却是,这人还未到金陵城,就被各路人马分批暗杀,一大武林世家,顷刻灰飞烟灭。
有人好奇,前去查看尸体,想知道这琅嬛山庄的高手是何门何派,结果竟是各门各派!才知,琅嬛山庄对整个江湖的制衡,绝非一家一派所能匹敌。
这样一个神秘而强大的存在,其掌管者也是江湖一大传奇——绮盈薛家。薛家人自小玲珑心思,身后又有巨大的信息库作支撑,故中原南北、各行各派,都有其一席之地。其中,最风光的,莫过于甘昱若先王唯一宠妃——薛琅儿。薛琅儿是薛家幺女,史称琅美人,在世之时极尽荣宠,甘昱若无人能及,其子萧晟更被钦封亲王,成为甘昱若第一位,也是至今唯一的亲王,其尊荣仅次于在位的昊王。时至今日,仍有人推测,若不是琅美人红颜薄命,凭其荣宠,三王子萧晟取代大王子萧昊成为当世之王,也是早晚的事。
可惜,世人知王家争斗,却不知王家落寞。三王子萧晟根本无心王权,在昊王继位后,琅嬛山庄多次暗示可助其夺位,皆被拒绝。而后,萧晟得知萧昱夺位之心,倾全力以协之,琅嬛山庄这才正式站进昱王的阵营。
绮盈山脚。
铁连生骑马将至,依着琅嬛的规矩,这便下了马,徒步上山。
行至山顶,一眼便见着琅嬛山庄,数间木屋,古朴,简雅,与山色融为一体。
铁连生走近些,见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正在门前清扫落花,拱手作了一揖:
“甘昱若铁连生前来拜庄,烦请小兄弟通报一声。”
那小书童停下动作,端端正正回了一礼:
“庄主知铁将军要来,已经等候多时了,还请将军随我进庄吧。”
铁连生随书童进了庄,几处青石台阶后,到了山庄深处的一间木屋。
只见屋子上书三字——听曦阁。
高阁临崖,层林,山花,清涧,飞瀑,尽数收于眼底。倚窗聆听,晨钟,暮鼓,拂风,水流,山歌,鸟鸣,尽在耳边和谐奏鸣。听曦?只听晨曦不听暮,唯愿好景长留住,真是极好的命名,想来,这家主人必是很有一番格局和品味的。
书童将铁连生引至案几:“铁将军,请坐。”
只见一个老者端坐案前,须发半白,目若点星,这便是庄主薛璟年了。铁连生一直觉他眼中有大千世界,又有一种超脱俗世的智慧,让他现出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着自信。
“铁连生拜见薛庄主。”
“铁将军无须多礼,还请入座吧。”薛璟年说着,将案上的一杯残茶递予书童,又取了新杯为铁连生斟上热茶,“我那外甥方才陪我喝茶,一听说将军来了,可真是绝世轻功附体,溜得够快,让将军见笑了。”
铁连生:“哈哈,前日王爷与我过了几招,想来是累了,怕我再缠着他比划罢。”
“哈哈,将军尽护着他!将军的身手,我薛某人还是清楚的,晟儿他,哪里是累了,定是怕了,躲起来了!哈哈!”
铁连生也笑,心道:这俩人,外甥潇洒不羁,舅舅也幽默风趣,二人还经常互相打趣,不为权势、地位所羁绊,也是因感情深厚,在王室贵族中真是很少见的。
薛璟年笑罢,又为自己添了新茶:“将军今日来,可是为落英镇一事?”
“薛庄主消息通达,铁某此趟求问,确是有关落英镇。”
“将军请说。”
“当日我前往落英镇探寻赤焰斩,与一队苗人起了冲突,一位夫人舍身救我,临死将其侄女阳春托付于我,庄主可知,这丫头还有没有亲人在世?”
“将军果真是情义深重之人。”薛璟年抿了一口茶,“赤焰再现,晟儿就给我飞书,这几日正好来了消息,阳春的身世也有了些眉目。”
铁连生惊喜:“还请庄主告之。”
“这小姑娘应该是阙城阳家之后。”
铁连生惊:“阙城阳家?黎国后人阙城阳家?”
“没错,她的父亲很可能就是现任阳家家主阳九天。”
“这……只听闻阳九天有一独子,竟还有个女儿?”
“将军应该还记得这幅图吧。”薛璟年说着,将那幅醉卧美人图展开,“我可确认,这画上女子,就是南家双生女中的长姐南冰,而救你的夫人,正是其胞妹南凌。”
“南家双生女?!”铁连生更惊:“南家曾是中原一大家族,后来不知为何,屡屡遭劫,全家人几乎死伤殆尽,怎么,南家双生女竟在落英镇?”
“对,数年前南家上下被屠灭门,南家应是尽全力保住了这对姐妹,姐妹二人应是逃到落英镇,落英镇与世隔绝,倒也保全了姐妹二人几年安稳。”
难怪江湖人称,南家姐妹惊若天人,但真正见过的却没几人,原是早已避世隐居了。
“可阳九天和南冰……落英镇离阙城何止千里啊,怎会……”铁连生疑惑。
“阳九天接任家主之前,曾有几年游历在外。将军再看这画,这方‘九天’红印,以及作画手笔,老夫自信,是出自阳九天之手无误。”
“铁某自是全然相信庄主的。”铁连生惊讶归惊讶,对琅嬛山庄的消息,却是没有一丝怀疑的,“这么说,阳九天先与南冰育有一女,而后才娶了明烟郡主,当上了阳家家主?”
“可以这么说。所以,这小姑娘仍有生父在世,而且父家极不简单。”
铁连生叹了一口气,父家显赫又如何呢,她的身份,终究是见不得光的,难怪从小与姨母相依为命,而今,姨母也离她而去,铁连生越发自责,唯想护她周全。
“谢薛庄主赐答。铁某斗胆,还想求教,当年南家……究竟得罪了什么人?”
薛璟年取出一封书函:“南氏一族,牵涉甚广,一时难以言尽,老夫已将目前所知详细列述,还请铁将军替我转交昱王爷,到时将军自能明了。”
“好,铁某一定将信带到。谢庄主赐答!”
听曦阁外,一阵清风吹开云雾,山中景色渐渐明晰起来。一幅尘封的画卷,仿佛也随着这阵清风,缓缓露出了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