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对峙
太尉府灯火通明。
正堂前围着不少人,除了太尉府上的家仆,还有明鉴台的十余人。那些人一眼望去皆是人高马大,身着乌黑制服,个个不苟言笑。
明鉴台的鉴令主——胡澈,端坐在一旁,闭目养神,面容平静。
气氛凝重,这堂前堂外的人大气儿都不敢出。
忆梅缩在角落里,一只手死命绞着衣角,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一双葡萄圆眼滴溜溜转来转去。然后,她便瞅见宁娥端着一盘酥儿印,不疾不徐地走进了正堂。
她的目光就这么追随着宁娥,看着宁娥直直朝着夫人走去。
张皓仪陪着明鉴台的几位大人熬了整整一夜。她未施粉黛,素面朝天,却端坐如钟,不见丝毫疲倦,发髻也未乱,一举一动仍显端庄得体。
宁娥将酥儿印放到夫人手边,轻声道:“夫人,先吃些东西垫一垫吧。”
她方才看到张皓仪皱了下眉头,几不可见地吸了口气,便知她定是胃不舒服。
张皓仪这几年身体大不如前,常犯胃病,所以平日三餐规律,不多食也不少食,饮食方面颇为注意。一旦吃的有些不对,或者少吃一顿两顿的,不出意外定会难受。
事发突然,夫人记挂二小姐,从下午到现在几乎滴水未进。
宁娥将酥儿印递过去,夫人也只是瞥了一眼,并未接过,也并未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她实在吃不下。
今日本是李郁安的笄礼,有几位不远万里而来的重要客人。宴席散了后,李潜便亲自带人去送客。
结果他这一走,许是确实走得远了些,迟迟未归。
接着,明鉴台便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闯进太尉府,声称他家小女儿李郁安杀了朝廷重要官员,势必要当场逮捕。
她虽说平日里行事稳重,明事理,晓分寸……但在自家孩子牵扯上如此大事之时,还是慌了手脚。
她自是相信女儿绝不会是他们口中的杀人犯,但明鉴台的人言之凿凿,气势汹汹,更有人证物证,一口咬定李郁安真的杀了人。
杀的……还是那个圣上身边最得信任的鬼侍巫戈。
张皓仪有个当廷尉的父亲,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深知廷尉府的作风,也知道下狱之人定是无法避免要受些皮肉之苦。
她不甚了解明鉴台,却也知其手段不比廷尉府宽和几分。
若是让女儿落到明鉴台的手中,先不说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只怕先是会受尽折磨,苦不堪言。
所以,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李郁安就这么被带走,便自作主张让人去寻了马车,又将金魄玉交给李郁安,决意护送她出城。
只有将李郁安彻底送走,保证了李郁安的安全,她才能静下心来分析眼前局势,为女儿讨一个公道!
只是……
张皓仪袖中的手握紧,嘴角几乎绷成一条线。
她余光打量着稳坐不动的胡澈。他坐在那里,几个时辰过去了,一动未动,气定神闲,一副不找出人来就绝不带人离开太尉府的架势。
眼瞅着天快亮了,她虽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焦灼万分。
她不想女儿委屈,不想女儿受这无妄之灾,更不想女儿日后若能平安归来还要被人指指点点。
她须得想尽一切办法替女儿洗清冤屈才行。
可眼下,到底还有什么办法呢?
正心烦意乱之时,两个家仆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大人回来了!”
张皓仪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堂里堂外的人都抬起头来,目光移向了门边。众目睽睽之下,李太尉端着一杯飘着热气的人参茶踱步走了进来,面上还带着笑容。
“胡大人啊,这都等了一宿了,不困啊?”
闻之,所有人的目光又一瞬间移到那正襟危坐的胡澈身上。他缓缓掀开眼皮,面上的道道沟壑随之颤动了两下。
“不劳太尉挂心。”
角落里,忆梅悄悄白了那佝偻的胡大人一眼。
谁挂心你了?我们大人挂心的是夫人,和你这糟老头儿有什么关系?
李太尉笑容不减,也不再管他,径直朝张皓仪走去。张皓仪看到他,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只是这一站起来,许是太久未进食的缘故,眼前猛然黑了一下,身子也不由自主向前倒去,不小心碰翻了那碟酥儿印。
碟子掉落在地上,“啪啦”一声,碎成一片。
可她摇晃的身子却是被人稳稳地扶住了。
李潜扶住了她的胳膊,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稍稍收了些力。张皓仪抬眼,对上李潜温柔似水的眼神,一如从前。
一颗始终悬在空中的心,忽然便安定了下来。
李潜轻声道:“夫人累了,先去休息一下吧。”
“可是……”
李潜微笑着打断了她,凑近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一旁的人都不免有些困倦,被那突然摔碎的点心碟吸引了注意,又齐齐看向太尉夫妇。不知李太尉说了什么,他的夫人似是终于舒了一口气。那始终紧绷着的肩膀慢慢放松了下来,眼里隐约有水光。
李太尉抚了抚夫人的肩膀,接着朝宁娥使了个眼色。宁娥点点头,上前扶住夫人,两个人便一起朝着正堂外走去。
“还有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明日太尉府还有贵客要招待,大家都早些回去休息吧。”李太尉坐在了原先夫人坐的位置,一字一句吩咐道。
众人一听,心中也有疑惑,此等紧要关头还有什么贵客招待?
胡澈也感到意外,挑眉,又晃了晃脑袋,朝李潜的方向看去。
“李大人竟还有兴致待客?”
李潜:“为何没有?”
“太尉管教子女无方,不过是刚成年的小女竟敢在肃京犯下杀人案件,杀的还是我蜀朝重臣。如今,李郁安畏罪潜逃,下落不明,太尉竟还有心思待客?”胡澈无意掩饰言语中的讥讽,说完,甚至轻蔑至极嗤笑了一声。
李太尉不紧不慢回击:“人既然还没找到,前因后果也还没查明白,胡大人这就急着给我家小女定罪了?”
胡澈冷言:“巫将军的尸首还停放在义庄,胸口的致命伤也找仵作仔细验过了,伤口确与鹿苍林遗落的那把剑相吻合。那把剑确实是李郁安的,况且还有人亲眼见到她在那林子里与巫戈起了冲突,失手杀人。人证物证俱全,李大人还想怎么查?”
李潜不急着回话,而是微微蹙起了眉头,疑惑道:“鹿苍林?”
身旁的家仆赶忙凑上前去解释:“就是京城东面那片林子,平常少有人去。”
李潜恍然大悟一般,连连点头:“是是是,我以为是什么地方呢,原来就是东面那片林子啊。”
“那林子位置偏僻,向来没有人去,怎么今日就如此热闹?我家女儿在,巫戈在,还有不明所以的路人在……还正巧就看见了我家女儿与巫将军吵架,然后一怒之下杀了他?”
屋子里静了下来。李太尉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平常人迹罕至的地方偏偏今日发生了命案,恰巧又有人站出来作证。案件的每一环都像是设计好的一般,挑不出任何瑕疵。可偏偏这命案发生的地点、涉及的人、发生的理由以及过程……从头到尾都不该是没有半点漏洞的。
足以接近完美,才更像是一场假象。
所有人不禁屏息,一个接一个地看向了胡澈。等待着,他能拿出个合理的说法。
胡澈终于彻底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白浑浊,布满血丝,因为熬夜的关系致使眼底青黑一片。整个人又极瘦,两颊深陷,看上去真像极了一个从土里爬上来的骷髅。
他迎上李潜的目光,问道:“李太尉的意思是有人做假证?”
李潜没有说话。
方才话已经说到那个份儿上了,大家心知肚明。
双方僵持不下,正巧这时,明鉴台的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堂,顾不得行礼,直奔胡澈所在的位置。
李潜收起了笑容,一只手握住了桌角,硌得生疼。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二人。
只见他们俯身在胡澈耳边说了几句话,那老头儿的面上立刻浮现出笑意,眼角眉梢都不由舒展开来。
他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背仍然佝偻着,只是对上李潜的目光再也没有任何躲闪。
“李大人,胡某知道您有诸多疑问……”他浑浊的眼球此刻充盈着难以言喻的喜悦,语气也终于轻快起来,“若还有什么问题,就让胡某亲自去问问李二小姐吧。”
昏暗的地牢里。
李郁安盘腿而坐,背挺得笔直,双目紧闭。方才挣扎时她的右手蹭破了一点儿皮,当下没什么感觉,只是这会儿晾在潮湿又腥臭的空气里,便突然觉得有些疼了。
半个时辰前,按照吕晏的计划,她与娄越的马车原路返回,结果还未到达太尉府便在半途被拦截了下来。
吕晏猜得没错。
果真是明鉴台的人。明鉴台的人依然守在太尉府,甚至连太尉府周围的巷道、店铺和茶肆等等都没放过。
她被蒙着眼带到了这个陌生的地牢,而娄越与她分开了,这会儿不知所踪。
李郁安心里难免不安,她一遍遍摩挲着手心里的金魄玉。
金魄玉色泽莹润,洁白无瑕,散发着莹莹白光宛如天上皎月一角。
只是这块儿金魄玉,并非她母亲临行前送予她的那一块。
而是——
她转身走出客栈那一刻。
吕晏伸手拉住了她,然后往她手里塞了一块儿硬邦邦的东西。
她低头看去,难以置信。
那竟然是一块儿金魄玉!
“这是当年□□皇帝赠予开国功臣的金魄玉,持玉人若有一天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便可以此玉保一条命。”
“我可只有这一块儿金魄玉,玉给你,你就可以相信我了吧?”
吕晏以那唯一的金魄玉,给了她一个保证。
他想,让她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