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耳边丝竹管弦之音忽远忽近,意识混沌中,宋眠只觉得自己似乎浮在半空,整个人如同醉酒般不适。
人死了之后竟会这般难受么?
身子越来越沉,胸腔也如同被巨石压着一般,闷得喘不上气,宋眠抬起胳膊尽力一挥,想摆脱这种不适感,朦胧间却感觉像是打翻了什么东西。
“将军恕罪,奴婢只是……”
“并非有意打湿将军衣衫,还请将……饶恕奴婢……”
嘈杂的声音从耳边响起,随着宋眠意识的回笼,渐渐清晰,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模糊中似乎瞧见一道身影,跪在她面前磕头讨饶。
宋眠虽能睁眼,却被周围的光亮刺地看不清东西,耳边尖锐的求饶声还在持续,她不耐地挥了挥手,“下去。”
不开口不要紧,一开口,嘶哑的声音直接把宋眠吓清醒了,她抬起手,宽大的掌心覆满了薄茧,再抬眸,入目皆是晶莹剔透的八角琉璃宫灯。
重华宫!
宋眠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自己应该已经死了,为何会在重华宫?
下一瞬,就像是在替她解惑似的,一道身着绛紫色大氅,戴着金狐面具的身影站起身,冲端坐在龙椅的皇帝行了一礼。
“禀陛下,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国师但讲无妨。”
“臣夜观天象,见紫微星……”
此话一出,宋眠立刻往自己大腿根掐了一下,剧痛传来,她仰头将泪水逼了回去,很好,她知道怎么回事了。
她应是重生了,因为这一幕她经历过……
重华宫宴,国师言辞犀利,指着她说此女克夫,至此福星变祸殃,她的人生就如同被下了蛊一般。
那日雨疏风骤,祖父母相携进宫,在这流言如刀的风口中,把她嫁给了当朝新贵,年少成名的白衣将军谢晏清。
然……成婚当晚,她的新婚夫君却连盖头都没来得及掀便被圣旨调去了边关,从此杳无音讯,一年后只回来了一副残破染血的盔甲,她婆母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后忧郁亡故。
同年冬日,她回娘家小住,疼她入骨的祖父母却因风寒双双辞世,一夜之间,福星变祸星,克夫克亲的谣言恨不得淹了忠勤侯府。
宋眠不信鬼神,更不信命,祖父母身子向来硬朗,怎会因为一场风寒便双双辞世,幕后之人既想看她成为孤家寡人,那便将计就计,出家为尼。
这样她孜身一人,便是拼着鱼死网破,也要将幕后之人揪出,挫骨扬灰。
结果那背后之人早有防备……许是因为她怨念太重,入不了轮回,所以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只是……
宋眠抬了抬绯红官袍下修长的腿,又摸了摸脖颈上的喉结,最后才望向不远处的自己。
她在镜中无数次看过自己的脸,如今以旁人的视角看去,却是说不出的诡异。
女子一袭堇色华服,面容明艳娇嫩,此时正闭着双眼,眉梢紧蹙的依偎在侍女身旁,像是在忍耐极大地痛苦一般。
宋眠沉默了,她既霸占了谢晏清的身子,那此刻她身子里的是谁?
不过眼下并非纠结这些问题的时候,上一世,宋眠的悲剧便是从这里开始,这一世,必得从源头解决问题。
“也就是说此女乃是克夫克亲的命格,与其亲近者,日后定会……”
话不说完留一半,向来是这些上位者的习惯,千人千嘴,未说出口的话便有一千个版本。
一时间重华宫内众说纷纭,句句诋毁。
谢晏清只觉得自己就像浑身被碾碎重组了一般,整个人绵软无力,甚至连眼都睁不开,唯有周围那些忽远忽近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就…就是,先前王家…与…交好…就落水…风寒…不…亡故。”
“柳家公子…若不是为了她…天业寺…岂会失了一条腿?”
“什么福星?依我…分明是祸星……”
“对!有长成这模样的福星吗?一脸狐媚,国师说的对,这宋眠分明就是个克夫克亲,祸国殃民的妖怪!”
众人的言语愈发激烈,看着远处的似是快要醒来的‘自己’,宋眠深吸一口气,起身对上了国师的视线。
琉璃宫灯下,男子眉目舒朗,长身玉立,嘴角轻扬恰似年少疏狂。
“国师所指,可是忠勤侯府嫡小姐宋眠?”
话音落下,方才还喧闹不休的宫殿瞬时安静了下来,有人皱眉,却在视线触及那红袍男子后,闭紧了嘴。
笑话!这可是谢晏清,当朝新贵,如今圣上的心头肉!
他只是想落井下石,不是想死。
宋眠其实也有些惊讶,她知晓谢晏清如今正值圣宠,却没想到他一句话的震慑力便这么大。
国师似乎也没想到他会在此时站出来,也没想到他会这般直白,直接将他架了起来,如果此时他改口,那所有谋划便将功亏一篑……
“正是。”
“此女命犯红鸾,克夫克亲,与之亲近之人,轻则病痛不断,仕途不顺,重则…尸骨无存。”
国师的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到了宫殿内的每一处角落,方才安静下来的众人又开始了窃窃私语。
想着上一世谢晏清的结局,宋眠攥了攥拳头,刚要开口,便见一人起身,快步行至殿中,行过礼后直接走到了国师面前。
“国师大人,先皇金口玉言称舍妹乃大夏福星,不知您是看错了星象,还是质疑先皇?”
来人一袭竹青长袍,清隽如斯,正是宋眠的堂兄,宋钰阚。
“圣上,微臣不敢质疑先皇,但星象如此,臣只是如实禀告罢了。”国师冷哼一声,拱手反问,“宋小侯爷何必着急,下官所言是真是假,想必诸位心中早有定夺。”
此言一出,殿中某两位大臣的官眷便站了出来。
“臣妇不敢欺瞒圣上,我家女儿及笄没多久,应邀前与宋眠泛舟同游,失足落水后染上风寒,不治而亡。”
“臣妇亦不敢欺瞒圣上,可怜我儿为给宋眠求取护身符,在去天业寺的路上遇到悍匪,失了一条腿,至今缠绵病榻……”
两名夫人言辞真切,泪水凄怜,闻者无不动容,国师见状,微不可察地翘了下嘴角。
宋钰阚俊脸涨红,想驳斥这两名妇人的话,却又顾及在皇上跟前,说不好会适得其反,一肚子的话说出来只变成了四个字。
“一派胡言!”
“宋小侯爷,我儿至今生不如死,就算维护令妹,也要讲良心,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就不怕……”
“说得好!”宋眠忍不住拍了拍掌心,好一个举头三尺有神明,若非她知道实情,怕是也会为之动容不已,可惜了。
那柳家夫人见他开口,慌忙点头,“多谢将军仗义执言,柳家必定……”
“谢倒不必。”宋眠抬手,将她那未说完的话压了回去,“只是我有一事不解,还望二位夫人解惑。”
“将军请说。”
宋眠微微一笑,抬步走到了那妇人跟前,“王夫人说令千金与宋小姐泛舟同游时坠湖,后感染风寒不幸亡故?”
王夫人忙不迭地点头,“正是。”
“那为何我所听闻的却是,令千金不满家中安排的婚事,跳湖自杀,宋小姐劝阻不及,亲自下水将人救上来之后,还送了不少珍品补药给王家?”
宋眠嘴角噙笑,慢条斯理的将实情道出,那日确实如此,将那珠圆玉润的王小姐救上岸后,她自己反因呛了几口脏水,病了好些时日,只是没想到那王小姐心病难愈,以至于药石无医。
王家夫人闻言,面色骤变,嘴唇颤抖了许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谣言可畏,将军怎能相信这无妄之词。”
“巧了,那日我休沐,也在如意湖。”
话音落下,王夫人瞬间面白如纸,宋眠见状,讽刺的笑了笑,转而将视线移向一旁。
“夫人既说柳公子是为了宋小姐才去的天业寺,那为何我却听说,柳夫人您有一远房侄女儿,在天业寺为尼?”
“胡说!”柳夫人神色一慌,很快便稳了下来,这事儿她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乃是密辛,他谢晏清就算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知晓。
“是吗?”宋眠扬起眉梢,眼底的笑意愈发清晰。
她当然知道,那日她去天业寺进香,好死不死的撞见了柳玉恒跟那小尼姑私会,柳玉恒怕她说漏嘴,索性将锅扣到了她头上,后来怕她将此事捅出去,卷了钱财打算带那小尼姑私奔,被发现后,柳家派人将那小尼姑扔下了悬崖,柳玉恒跳崖殉情,结果没死成,反断了条腿。
“世人皆知我是孤女,哪里来的远亲?”柳夫人一派坦然,“将军英明神武,可别误信流言啊。”
“不巧,那日我恰好带人…在山中狩猎。”
“你、你休得胡言!”柳夫人这下真的慌了,也正是这一慌,恰好在众人眼中证明了此事的可信度。
宋眠不欲多言,转身面向国师,却在开口时,瞥到了席间不知何时醒来的‘自己’。
华服繁琐,珠翠满头,还是一模一样的脸,眼神中却多了几分肃杀威严。
若说宋眠最初只有三分把握的话,那现在便有十成十的把握,自己的躯体里,如今装着的是谢晏清的灵魂。
他们灵魂互换了?!虽然离谱到让人很难接受,但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将军有话对我说?”国师看着她,藏在面具下的眸子冷如寒潭。
“我……”宋眠犹豫了,方才她之所以能毫不犹豫的站出来,是因为并不确定谢晏清一定就在自己的躯体里,而如今那尊大佛就这样□□裸地盯着自己,她这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发虚……
国师没有错过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当下一笑,开口道:“将军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证明宋小姐的命格并非如我所说,但将军要知道,星象不会骗人。”
身后的视线犹如利刃,宋眠无法忽视,但现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攥紧掌心,抬眸一笑。
男子嗓音清润如山涧泉,在这偌大的宫殿内旋了几旋。
“既然国师笃定宋小姐克夫克亲,那便请宋小姐……克我。”
“我命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