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风
11、夜风
昏昏沉沉,睡睡醒醒,噩梦缠绕纠结,也不知道窗外是什么时辰。
羽少主云墨疏再次醒转的时候,红烛已经燃了半根,能听到外面夏虫呢喃。榻前羽族少女轻轻为他挥着羽扇,是舒缓而安心的节奏。
“雪韵姐姐。”云墨疏唤道。
雪韵停了手中羽扇,微笑行礼:“少主醒了啊。”
“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夜半。”雪韵说着,转身去案上端汤,红枣银耳,汤盅下面镇着的冰块萦绕着丝丝凉气。
云墨疏喝了两匙,便推开了,只是说:“我想出去转转。”
“少主不如再睡一会儿,等天亮了雪韵陪您出门散心。”
“嗯,”云墨疏点点头,不再坚持,又躺下了,“有些饿了。”
“少主想吃什么?奴婢去传些糕点瓜果?”雪韵帮他整理了枕席,怕云墨疏不习惯大晁华族的物事,这一套被毯枕席都是随行从宁州羽皇宫里带来的。
“随便吧,一碗热粥也好。”
“诺,奴婢这就去准备。”雪韵出门的时候心中也是欢喜:想吃东西,病就好了大半吧。
然而等她端着热粥回来的时候,床榻上却空空荡荡的,少主不知道去了哪里。
连忙奔出门问院前的侍卫,侍卫说云少主刚刚一个人出了院子,只是说:想一个人出去转转。
———
夏夜仍湿热,不过也有微微凉风。皇宫回廊步道纵横,黑夜中,像巨大的蚁穴。
第一个岔路口,云墨疏闭眼感受着夜风过耳,然后随着心情决定方向。
这个羽族少主,内心里其实并非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羸弱单薄,只是从小便摆脱不掉的病痛反反复复的折磨着,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走到了终点。
他也不是不怕,但是不该想的时候,他便不想,随着性子选择方向,正如这夜。
天启大晁的皇宫,虽然不像青都羽皇宫那样建在苍天的年木上,飞扬夺目,凌绝天际。但这种岿然于地的胸怀也让人心醉。
质朴大气的殿宇,玲珑精致的亭台,羽族少年就这么安安静静地一路走,一路看。
他一袭白衣,金发碧瞳,带着皇族特有的气质。偶有宫人提着灯笼经过,会躬身向他行礼,也没人阻拦。
云墨疏踏上回转的廊楼,眼前是一座整玉雕刻的楼阁,立在启天宫和含章宫之间,在融融月光中韵着温和的光泽。他凝住脚步,扬头看着这座宛如仙境般的建筑。
“谁?”这静谧的夜被一个清澈的童声打破了,云墨疏扬头望去,那座玉楼三层的露台上,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抱着膝盖侧坐在回廊边缘,赤着双脚,下巴担在膝头上。
云墨疏微笑一揖,笑容是羽贵族标志性的那种亲和淡然,却没回答,他不想说自己是谁。
小女孩也回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敛裾礼,小脸背着月光,看不真切:“上来呗,这里凉快。”
云墨疏点点头,迈步前行,小女孩却嘻嘻笑了:“正门锁了,别走那边。”说着手指指他身后,角落里竟是个木梯子。
女孩侧头看他:“你能上来么?那梯子不稳。”
云墨疏忽然觉得心情很好,原来大晁殿宇之间也有跳脱的颜色。
他攀住梯子试了试,果然如那小女孩所说,梯子两脚不平,短的那边虽然垫了两块碎砖,还是有些摇晃。
不过羽人本就身轻,这对他不算什么。
他攀上去,面前是一个围栏,这次不用女孩教他便从下面钻了进来,沿着外墙的楼梯上行,来到女孩身前。
这玉楼本就比其他宫阙地基要高,又建得挺拔,在三层露台上,几乎能看清整个皇宫。
小女孩穿着鹅黄的袄裙,却原来是坐在了露台回廊外沿的玉石围栏上,是个一不小心就能栽下去的位置。
云墨疏也攀上那宽宽的围栏,坐下来,双腿垂在外面,比女孩更靠边沿,真是可能一阵风就吹下楼去,跌个粉碎。
女孩侧头打量他:“你不怕么?”
“你不怕么?”云墨疏反问她,也笑着。
女孩抱着自己膝盖的双臂紧了紧,“你是羽人吧。”
云墨疏点点头。
小女孩笑容更甜了,“所以,你会飞?”
不是所有羽人都会飞,不过云墨疏会,所以他点点头。
女孩眯着眼睛笑得像个小狐狸:“所以你不怕掉下去,因为你会飞。”
云墨疏没反驳她,又点了点头。
“可是我不会,所以还是我胆子比较大一点。”女孩嘴角的诡黠很惹人喜爱,云墨疏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她,却觉得哪里不对。
喔,是了,这女孩左额肿起了一块,刚刚眯着眼睛笑还不觉得,这时睁大眼睛,明显觉得左眼被挤得小了。露着的右小腿有一处淤青,也不知身上是不是还有别的伤。
一阵夜风起了,把女孩的长发往前吹。女孩掖了一下碎发,看他:“你真的是金黄色的头发呀,真好看!”
云墨疏笑,他金色的长发简单的束在后面,在月色中韵着淡淡的光芒。
“你不爱说话么?”女孩看他,一大一小两只眸子有些滑稽,不过云墨疏很喜欢她瞳仁的颜色,是清澈的湖蓝,纤尘不染的纯净,原来华族的眸子也不全是深色。
云墨疏还没想好该说点什么,女孩又充满好奇的抛了问题过来:“你是跟羽族少主一起来的天启?”
云墨疏又点了点头。
“你们少主醒了么?他是怎么了?中暑么?”
“醒了,可能,就是中暑吧。”云墨疏笑笑,风鼓起衣袂,垂着悬空的双腿,让他想起了飞翔时候的感觉。
“哈,你会说话,这太好了。”女孩拍手笑道,舒了一口气。她刚才生怕这个初见的陌生人是个哑巴,又不敢直接问。
小女孩笑着垂下了眸子,揉着自己小腿:“宫里的人都好紧张!哥哥又不让我问。阿母的事情,他们也不让我问。”
小女孩说着,眉头就蹙起来了,挥舞着小拳头,“我想快点长大呀,长大就能和澈哥哥一样,学秘术、打坏人!”
云墨疏莞尔,看着面前的小丫头一会儿郁郁一会儿激昂的一个人叨叨叨叨的,简直活脱脱是个小话唠。
女孩侧头思量了一会儿,继续叨叨:“你想家吗?”
“啊?”这个莫名蹦出来的问题让云墨疏有点上头,缓缓点了点头。
“别担心,我罩你!”小女孩笑,眼睛亮亮的,伸长手臂拍了拍他,“我们天启挺好的,好多好吃的。”
羽族少主没绷住,噗一声笑了。
“你别笑!”小女孩板起了脸,“我有个表哥,他家厨子做饭超级好吃,哪天我带你去吃,管饱。阿母说:吃饱了不想家。”
“不想家”这三个字说的云墨忽然鼻子很酸,不过他心情很好,他喜欢面前这个思维跳脱的小女孩,在宁州青都里他也有个差不多这个年纪的亲妹妹。
“你叫什么?”小女孩侧着头,抱着膝盖看他。
“维科。”这是云墨疏的羽族小名,亲近的人都这样唤他。
“我叫乐夏。”小公主大方的伸出右手,轮到云墨疏傻眼,要握手还是?
乐夏咯咯的笑了:“啊呀我忘了你不是天启人,你不会。我教你!”她转过来用左手拿着云墨疏右手,教他和自己的右手上下各拍一次、立起来拍一次,然后侧过来使劲一握。
乐夏赞扬:“对啦,就是这样,我们就交朋友啦!以后要是打架打不过,我和骆齐去帮你。骆齐打架可厉害啦。今天我们两个人打跑了五六个!”
云墨疏也跟着她哈哈大笑,在这夜晚的高楼上,让他从内到外的舒坦。自从离家,这月余都没这么舒展的好心情了。
———
很快天边就微微泛了亮光,羽族少年松开抱住膝头的双臂,头后仰靠在了玉石的墙壁上。
他等着那轮红日喷薄而出,想象着天启朝阳的光给金碧辉煌的殿宇镀上奢靡的金色,唤醒这个偌大都城里的贩夫走卒、帝王将相。
这几个月的旅途真的有些倦了,终于结束了每日的马车粼粼,只不过晁都天启也并不是家。
身边蜷在墙角里的小女孩睡梦中扁了扁嘴巴,小眉头蹙着,想来也是在做噩梦吧。
他们有一搭无一搭的聊了快一个时辰。乐夏真的很能说,给他讲天启里好玩的,好吃的,还要他讲羽族宁州森林里的故事,乐此不疲的追问各种细枝末节,再加上自己古灵精怪的想象。
后来女孩倦得狠了,竟缩在墙角昏昏睡了,梦中还喃喃地说着咕噜咕噜的梦话。
云墨疏就守着她,歪着头小小地眯了一觉儿,梦中是遥远的宁州故土,古森林里刀戟一般锐利的阳光,弥漫着青草香气。
他就很任性地不想回清仪殿去……
就让我多任性一些吧,趁着还有力气跑得动——他嘴角是一抹自嘲的轻笑,纤长的手指轻轻揉着胸前那枚羊脂玉雕刻的坠子。
那是一支小小的翅膀,从小就一直陪伴着他。玉的温润清凉透过指尖传到心里,在这个憋闷的清晨让他能微微多喘几口气。
云墨疏依稀觉得这座玉楼有些不寻常,背后贴着的玉壁,也隐隐能给他从内到外的静谧清凉,连呼吸都比平时顺畅。
天,就要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