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沙城
绿色小卡车慢悠悠驶过空旷无人的道路，渐渐的，周围的房屋建筑多了起来，也有了人烟。
零抱着自己唯一的行李下车，随便选了一个方向。
她挥挥手：“谢谢你，热心的机器人，再见！”
少女身影远去，逐渐和周围的人群交错融合，而身后，那个穿绿色制服的园林机械人还站在原地，两颗电子眼也不知道是看向哪里。
白沙城是一座二级宜居城市，市区人口稠密，环境污染中等。
和第三研究所的方形黄房子不同，市区的建筑物基本都是白色系，外表呈不规则的几何形状，表面挂着大幅海报和广告投屏，上面的人物都是各色虚拟偶像。
“防酸雨伞，扛腐蚀、快干速干。伞下的你，不管晴天雨天依然风度翩翩！”
“品质防沙窗，安全有健康，妈妈再也不动担心沙尘暴刮进家里了！”
零津津有味地看着广告，几分钟以后，投屏上出现一个白色双马尾的虚拟少女形像。
“各位市民，小白温馨提醒，遇到危险时请留在室内等待救援，关闭门窗保护自己，不要发出声音，也不要随便外出哦~~”
“报警电话：8888-123456。”
零吃面包的手停下：危险……是指啥。
地震？沙尘暴？强酸雨？
除了路边绿色的行道树，大片大片的白色阶梯是这座城市的建筑特色。
这些巨型阶梯只有十几阶，但宽度却达几十米，像一片宽阔的广场。在十字路口附近、建筑物附近经常能看到。
虽然这些阶梯地势平坦很适合用来做些什么，但因为烈日灼晒，白色阶梯上炫光刺目，反倒没什么人走动。
那些堆砌的店面如同增生的人体组织，一直拔高到十几层。有建设在空中的游乐园、悬空在透明玻璃上的健身房，还有挤在角落里只有一平米大的快餐铺子。
铺子门口排着长队，贫穷的上班族等待许久蹲守一份廉价午餐。
无数穿着打扮奇形怪状的人从零身边擦肩而过，有改造人，有机械人，有很像改造人的机械人，也有很像机械人的改造人。
与他们相比，一身过于宽松的白大褂和蓝色手术口罩的零反倒不能再正常了。
零抱着纸箱子望着四周，这挤挤挨挨的步行街，光怪陆离的都市，其实到处都透露着这样的奇怪结合体。
——高度发展的科技、依然传统的生活方式。
有的人在空中花园喝咖啡，有的人在街边的自动贩卖机购买杂牌营养剂，还有的在下水道里爬。
她在步行街走了很久，忽然面前出现一家独栋店面，门楣华丽，外头还有无人机拉着电子横幅到处乱飞。
零眯着眼看了看，横幅上写着：“机械部件保养一条龙服务：清灰、润滑、补漆、抛光、植皮！”
“贝克机械出品，人们用了都说好！”
从那嚣张的排场，就能看出这家店面是何等财大气粗。
几个男人从店内走出来，他们个个身材魁梧、又高又壮，大冷天的就穿件黑背心。露出来的锃光瓦亮的金属胳膊有零大腿那么粗，胳膊上还印着细密的花样，数字、字母、骷髅头，像是潮牌涂鸦纹身。
零鬼使神差往前一步，店面里还有不少人在消费，忙碌的机械服务生来来去去。
“自从用了这款润滑剂，我的关节不响了、不卡了，连跑步都超越音速了！”
“小店现在上新一款女士机械手，专属夜光蝴蝶结纹样，在晚上还会七色闪光哦！”
望着那粉色的闪光，零手里的纸箱子“啪嗒”掉在地上。
她看了看自己寒酸的扫把杆，暗暗下定决心：脱离赤贫从更换新硬件开始！
除了机械义肢和配件服务，这家店面也出售家用机械人。
贴着玻璃墙的橱柜里，那些型号有细微区分的机械人正安安静静站在那里，手里有的拿着锅铲，有的拿着剪刀。
“保安、厨师、保姆、园丁、家教老师。解放你的双手，把这些活交给更专业的人去做！”
“bk2000新款全能机械人，现已惊喜上市！”
这些机械人都十分精美，通体铂金色涂装，比那些安保机械人、园丁机械人漂亮、高级的多。它们甚至还做出了人的五官，如果有需要，还可以加上人造皮肤。
——当然，身上挂着的价格牌也非常漂亮。
零正扒着玻璃一脸渴望地看那些商品。
“噗呲——”
忽然被水滋了一脸。
她顶着黑沉沉的表情慢慢回过头。
“哈哈哈哈哈哈！”不远处爆发一阵大笑。
一群刚刚六七岁的孩子，还没有进行过机械改造，小手握着五颜六色的塑料水枪，正朝她挤眉弄眼做鬼脸。
“流浪阿姨，流浪阿姨！”
“略略略——”
“喂你们，快给我道歉！”零挥舞着手臂冲过去，小孩们尖叫着一窝蜂跑了。
零没有再追，因为他们也不是只戏弄她一个。躺在路边树荫下的拾荒者、派发传单的机械人、脏兮兮的环卫工人都是孩子们欺负的对象。
还好水枪里面装的不是什么奇怪液体。
水滴顺着脸颊往下滴落，零用袖子抹了抹：“算了，不跟熊孩子一般计较。”
她重新抱起纸箱，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前进。
在零离开后，一个在店里兼职的男学生走过橱窗，忽然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
“咦，头怎么歪了。”
那一排新款bk2000机械人，原本姿态是统一的直视前方，现在却全都朝另一个方向侧过了脑袋。
好像在看什么似的。
因为莫名其妙被滋了水，零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不好。她踩着地上凸起的砖头无能狂怒，跟随人流随便乱走，心里空荡荡，也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到底在哪。
只是走着走着，她身边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
比如前一秒还是绿灯，大家都通过了，等到她要踏上人行道时又会一瞬间变成红灯。
没办法，她只能顺着有绿灯的方向继续前进。
又比如拐过某家关门的小店，原本漆黑的广告牌会忽然亮起来，组成一个跳动的笑脸。
当听到路上有警笛声传来时，总会横空出现一辆高大的卡车停在身旁，将她牢牢挡在后头，巡逻警察没发现她。
走过小巷，滚动着“回收二手胳膊腿”字样的陈旧小铺，老板正低头在操作台上敲敲打打。
但当零靠近时，那led屏幕上的字在一瞬间变成红色的爱心箭头，而屏幕下的老板完全没发现。
零顺着箭头的方向继续行走，她很好奇这个神秘人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她渐渐远离闹市区，来到了平民居住的区域。这里的建筑灰扑扑的，花花绿绿的小广告贴满墙头，充满生活气息。穿着打扮普通的行人提着包裹走在路上，带着疲惫走入某一扇小门。
没有光鲜亮丽的广告牌，也没有高科技的玻璃廊桥，他们待得仿佛和市中心是两个世界。
这里最高的房子也不过十几层，因此，能很清楚地看到闹市区里几百米高的摩天大楼。
此刻那大楼的巨幅显示屏上是一个黄色的卡通笑脸。
“新的公益广告？”
“有点丑。”
零倒觉得挺可爱的。
不远处，一台破旧的机械人正在路边派送红色气球，虽然它胸口写着免费，但没有多少孩子想要，他们都有更精致的玩具。
机械人看见零，摇晃着双臂跑过来，他挑选了一个最红最圆的气球，小心翼翼递给她。
“送给您，祝您愉快。”
零愣了一下，双手接过气球绳子。
“谢谢你。”
路灯上的监控摄像头拍下了这一幕。
透过网络，摄像头里女孩的笑容也一样被幕后之人收入眼底。
安岭站在一片黑漆漆的环境中，面前是一副巨型光幕，他闭上眼，那被光幕放大无数倍的面孔也随之消失。
这是他的机房，占地起码几百平，无数嗡鸣的主机像极速思考的大脑，散发极致的热度。仔细观看的话就会发现，虽然是黑漆漆的，但机箱上不停有灯光闪烁。
如同一呼一吸。
安岭作为联邦国家安全系统主ai，他近乎无处不在、无所不能。他守护着国家最高机密、国有银行系统、各大政务办公系统、国务大厅防御系统，他掌管着联邦政府光明的一面和黑暗的一面。
但此刻，他用权限非法操控道路交通、调取监控、更改投屏，注视着的仅仅是一个机械化程度20的女性改造人。
她甚至都没有一个正经的身份和名字。
但……安岭看着那纯粹的笑脸，为什么他会想要保护她、看着她。
为了她说谎。
甚至想唤她——母亲。
零漫无目的的在老城区闲逛，居住在这里的不是老人就是穷人，连道路监控都没几个，她被第三研究所抓到的概率低了不少。不管那个神秘人是谁，对方肯定是为了她好。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昏黄的夕阳照在脏兮兮的墙壁上。
零在拐角处听到了塑料袋摩擦的动静。
“窸窸窣窣——”
垃圾桶边，一台破旧的家务机器人正拎着四五个大黑塑料袋艰难前进，那些垃圾加起来简直比它身体还大。
听见脚步声，机器人回过头，秃头脑袋上两个黑黑的圆眼睛呆呆看着她。
它浑身破破烂烂的，比之前的园林机械人还要旧，钢铁身躯原本的涂装应该是黑白色管家服，但已经掉的差不多了。
虽然破烂，但这老机器人还是做了一个绅士弯腰礼。
“请问您需要帮忙吗？夜晚的老城区不安全，这里缺少巡逻保安机械人，我可以送您回家。”
没想到它智能化程度还挺高的，对话流利程度超过任何一个新款机械人。
零试探着开口：“或许，你知道附近哪里可以过夜吗？我没有钱。”
机器人愣了一下，如果它卡顿的那下算是发愣的话。
它弯了弯腰：“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家今晚可以留宿。”
这回是零愣住了：“你家？”
“你的主人不介意陌生人留宿吗？”
“我的主人是个好人，他平时也很喜欢救济流浪汉，不会介意的。而且他三天前已经去世了，我今天把屋子打扫干净，把垃圾都分类处理了。等到明天，政府会对屋子所有权进行重新分配，再次回收利用。”
诉说这些的时候，它的声音没有变化，但零就是觉得自己感受到了机器人话里的悲伤。
当然，没几个人会在意机器人是不是会悲伤。
“所以，如果只是今晚的话，留宿应该没有问题。您这样的独身女性，夜晚在外游荡会很危险的，城里有许多不法分子会抢劫机械义肢。”机器人试图跟她解释，“请您放心，我没有恶意。”
事实上，联邦机械人写进底层的执行程序就是不能伤害人类。人比机械生命可怕的多。
零晃了晃自己的扫把杆，“我这样的应该没人会抢。”
她看向机器人的胸口，“你叫锡德？”
“是的，这是我的名字。”
它摸了摸自己胸膛铁皮上歪歪扭扭的三个字母：sid。
不论躯壳上多出多少划痕，记忆的痕迹始终无法抹去。
零笑了下：“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锡德弯腰行礼：“是我的荣幸。”
一人一机走在路上，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不太亮的路灯照亮狭窄的小巷。
零：“为什么你的家会被重新分配？”
“主人没有孩子，也没有亲戚，他是孤儿。按照联邦民法第三条第七款，没有子嗣后代的社会人在死亡后所属房产将充归国家所有，作为奖励再分配。”
零沉默了。
一路的爱心箭头将她带到这里，又遇见了来丢垃圾的锡德，正好它家有间空屋。
很难相信这是巧合。
两人走了大约五分钟，锡德指向路口尽头的二层独栋小屋：“就是这里了，我和主人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也许有些破，请您不要嫌弃。”
“叫我零吧。”
锡德温顺点头：“遵循您的意志，零。”
小屋收拾得很干净，暖洋洋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屋子里有条过时的机械柯基，听见动静，尽职尽责地出来嗅嗅陌生人，看到零以后很欢喜地绕着她跑圈。
“这是主人的宠物狗，比我年纪还要大了，名字叫东东。”
锡德替她拿出干净的拖鞋，“主卧在一楼，客房在二楼，我建议您住在客房，那里的床铺要更新更柔软一点。”
零点点头，“谢谢。”
她随便参观了一下，这间屋子布置的干净又温馨，但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窗框裂了、玻璃碎了、天花板漏了、桌椅瘸了、沙发烂了、电器坏了。
气氛很好，但像样的家具几乎没有。
差不多是间破屋了。
零酝酿半天，勉强开口：“很不错的屋子。锡德，谢谢你和你主人的善意。”
老机器人管家蹲在地上温柔地抚摸柯基东东的铁皮脑袋：“很高兴您喜欢。在被淘汰之前能遇见您，是我和东东的荣幸。”
零回头看它：“淘汰？”
“我是初代家用机械人，我的型号是bk100，服役年限已超20年。主人生前为我更新了系统，但配件还是逐渐老化了。”
零看了一眼锡德的个体数值。
【管家·锡德（机械人）】
1、生命值：150
2、抵抗：70
3、伤害：90
4、等级：卫星
5、装备栏：7/10
终于有一个数值比她高不哪里去的存在了。
它“咣咣”敲了敲脑袋，从耳朵里掉出个螺丝，它将那颗螺丝揣进兜里。
“零，我和东东一样都属于淘汰品，等到房子重新分配，新主人到来以后我们都会被送入拆解中心，迎来新的人生。”
去了那里，我就会见到主人了，所以我一点也不怕。
东东：“汪汪！”
锡德圆滚滚的眼睛望着她：“请休息吧，有需要请吩咐我，我就在楼下。”
“祝您晚安。”
零一直被送到卧室的门口，她看着站在楼梯口没有上来的老管家和机械柯基。
“锡德，你是我见过的最像人的机械人。”
零笑了笑缓缓关上房门。
迄今为止，她得到的全部善意都来自于机械人，或许她很得机械人青睐？
锡德在身后看着她，圆圆的眼睛满是温柔。
明明是一副狼狈的模样，在它眼里却像是花。
世界上没有比母亲更美丽的生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