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5
“我只是坐上了地铁下班回家而已。”
短发女人耸耸肩，数不清是第几轮坐在这个审讯室里，步荧惑已经放弃去数了。接下来就是经典的那段，有个富妈妈的广告公司员工，为自己的阶层差异感到愧疚。这里她也看过无数遍了。“车上就我和那个女的，她脑子应该有点问题，说认识我，还要我把身体还回去。”短发女人无情地说。
步荧惑换了个台。
电视台编号是a+bi。这是她最喜欢看的一段。如果有名字的话，她会把这段叫做《少女们无忧无虑的中学时代》。
岳之淼在a+bi第一次见到颜羲，是初中二年级，下半学期，开学的第一天。一大早，她和朋友们围在一起聊着假期的事，班主任就悄无声息地站在讲台上，随着早读铃声响起，宣告道：“这学期咱们班有个转学生啊，大家欢迎一下。”她听起来没睡饱，或者又犯职业病了，嗓子很沙哑。
然后就是颜羲走进来。岳之淼那会儿有点近视，又不愿意配眼镜，第一眼没看清这人长什么样。只是听到了她的声音。
“好，请同学自我介绍一下吧。”班主任在白板上写了新同学的名字，颜羲。“啊，这个羲字呢，有没有人有印象啊，我们上学期学的一个……冷知识里面的啊。”
语文课代表举手了，班主任满意地微笑，请他起来回答。
“老师，是‘效法羲和驭天马，志在长空牧群星’，羲和的羲。”
“哎，很好，课代表，很好啊。”班主任连连点头，“好了，坐吧，我们回归正题啊。”说罢，她重新看向颜羲，希望由她自己来说出这个名字。
“……我的名字是颜羲，嗯……对，羲和的羲。”
没错，岳之淼只听到了那道声音，美妙的音色，清爽，明亮，若是高歌，一定能响彻天空。
它的使用者保持平稳的语调，令它变得更加迷人——最重要的是，听起来和她喜欢的一个日本歌手很像，像极了，简直可以去当替身的程度。如果有一天，她心血来潮，想报名选秀成为偶像，一定会找这位新同学一起。
“没了？”她想听更多一点，于是大声说道。
她身边的朋友配合地大笑起来，班主任也无奈地笑了：“是啊，颜羲同学，这个太短啦，你可以说说自己的兴趣爱好呀，说说自己擅长什么科目，对吧。”
“……兴趣爱好是钢琴，没什么擅长的科目。”颜羲似乎低下了头，有点不情愿地说。
“你会弹钢琴喔？”岳之淼跟腔说。
“哎哎哎，岳之淼，你怎么还聊起来了？”班主任打断她，“这要早读了，要聊下课聊啊，来，第一节我的课，课代表上来。”
“老师，那颜羲坐哪儿啊？”有人远远地提醒道。语文课代表则走了上去。
“这个……任冬冬旁边有空位是吧，那你先坐那里好吗？我们一周换一次座位。”班主任对颜羲说，她看见颜羲好像点了点头，便朝任冬冬去了。
她的视线一直追随那道身影。
她想和这个人成为朋友。
不幸的是，颜羲似乎不想要朋友。她尝试了一个多月，都被完美避开了。课间找不到人，放学后迅速消失，开始还有人对新同学感兴趣，后来几乎遗忘了班上有这么个人。只有岳之淼仍不死心，像追苍蝇一样赶在颜羲身后。
又是两个月过去，终于，她等到了两个人位置相邻的机会，颜羲调到了她后面的座位。
即便如此，她还是没能和她打好关系。如果这是galgame，颜羲的攻略难度应该是五星/五星。上课不能讲话，就算转过去讲了也不会被回答，下课后人就跑了。
越是这样，岳之淼越知难而上了。
如果这是galgame，她非打通关不可。
天无绝人之路，又是一个机会来了。如果老天爷在上，他一定是为岳之淼的执着感动，才降下了神迹。
那是星期三。
颜羲打泼了水杯。
泼在她身上。
太好了！明明衣服被弄湿了，岳之淼心中的小人却欣喜若狂。
这样至少会跟我说话吧？她心想。
确实。颜羲的脸色苍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瞪大了眼睛，好像看见鬼一样，满脸写着惊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很对不起……”颜羲不断地道歉，让她反而被吓到了，“对不起，对不起，我赔你，你不要生气，拜托你原谅我……”
她愣住了，过了几秒，才大大咧咧地笑着说：“没事啦，你不用说这么多对不起，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水嘛，又不含糖，甩甩就干了。”她还打算安慰，伸出手想要去拍颜羲的肩膀，结果被对方大力甩开了，甩到桌角，她的手背嗑了一下。
又要消失了。跑出教室，方向是楼梯。岳之淼的朋友之一拿着纸巾过来，“淼淼，怎么啦？她怎么跑出去了……”但她没空搭理，也跟着颜羲跑出去。刚到走廊上，就看见一个身影消失在楼梯间，她追上。别的不说，至少50米她还是跑很快的。
“同学，同学！”她一路跑一路呼唤，“你等一下！上课了，你要去哪里？”
脚步声不停，她两阶两阶地爬楼梯，很快就追上了颜羲，已经触手可及。颜羲也听见了她，回头看，结果一脚踩空。
“抓着我！”
这样子，颜羲会滚下去，如果抗拒肢体接触的话……她几乎在几毫秒内做出了选择，干脆抓住了对方的衣服，依靠惯性，把两个人带到还有一阶之差的平面地板上。
如果这是galgame……大概会有主角们亲在一起的画面，但现实中，她们只是双双擦伤，不久后坐在医务室里相对无言。校医去仓库取碘酒了，一边离开一边骂骂咧咧，说最近摔倒擦伤的人怎么那么多。
“真的……我很抱歉，你不要记恨我。”只剩下她们二人后，颜羲又一次道歉。
这倒是令她更好奇了：“都说我已经原谅你啦，真的没什么，现在都快干了，说记恨也太夸张了。”岳之淼微笑道，并思考着还有什么办法证明自己的友善，“我其实只是想问你，”她顿了顿，咽下口水，有点害怕说出这个猜测，会不会显得有点自作多情？“我想问你，是不是喜欢queen。”
她紧盯着颜羲的脸，看见她的眉毛挑起，恐惧逐渐消失。
“你怎么知道……”
好耶！
心里的小人又欣喜若狂地跳起来转了好几个圈。
“没有，就是之前听见你在哼歌……好像是波西米亚狂想曲。”面上的岳之淼仍然温和平静地说，“我也喜欢那首歌，不过现在说喜欢这个乐队显得有点跟风就是了……哈哈。”
颜羲挠了挠脸颊，垂下脑袋，似乎想隐藏自己的表情，但岳之淼看见她的脸颊鼓起来，确信她笑了。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的笑容。“不会啊，就算是闻名到每个人都听过的歌，也没什么不好的，那不是恰恰证明那首歌确实很好听嘛。”颜羲说。
“对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岳之淼俯下身，到对方能看到自己的高度，也露出笑容。“还有，我很喜欢你的声音，你会唱歌吗？你唱歌一定很好听的。”
没等颜羲回答，校医就回来了。“来来来，赶紧的，擦了碘酒就回去上课了啊，别在我这儿赖着。”他煞风景地说。
岳之淼嘟起嘴，不满道：“知道了啦，我们又不是故意的啊！”
“以后不要在楼梯上打闹！”校医点了点她的脑袋。
“都说不是打闹，是意外，意外！”
之后她们没再继续聊了，即便是离开校医室，回教室的路上也沉默着。但至少颜羲和她并排走了，一直紧皱的眉头也展开了。
那之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愿意搭理颜羲的人又多起来，岳之淼把这归结于地理位置原因，她旁边常年下课了就要围一堆人，颜羲也因此被辐射到了。这如果能帮助声音好听的内向神秘同学变得开朗也没什么不好，问题就是，颜羲明显不喜欢，次日就用书本堆起了密不透风的围墙。现在，她一转头，看到的是教辅山，而不是颜羲的脸了。
到了周五，最后的机会。自习课时，岳之淼像抽叠叠乐一样抽掉了其中几本书，把自己的下巴放了上去。
“你的耳机是哪里买的？好像隔音很好。”她搭话道。
颜羲正在写政治作业，聚精会神，被她吓了一大跳。“嗯……啊，是，对的。”
“对什么呀。”岳之淼大笑道，“算了，你平时听什么歌？摇滚？”
“……什么都听一点。”颜羲低着头说，似乎不敢和她对视。
“你会弹钢琴是吗？好厉害。”她叹着气说，“我也想学，我妈不让。唉，她知不知道她这是在耽误未来的伟大音乐家？”
“学钢琴很苦的。”颜羲轻飘飘地说，笔尖不断点在一道选择题的空上，似乎在犹豫答案。
“你上补习班吗？”她问。
“嗯？”颜羲似乎困惑于这个问题本身，“呃，只有钢琴课，不上其他的。”
“不上还成绩那么好。”她惊叹道，颜羲的大部分科目排名都在年级前十。她听见过一些人谈论这件事，说这家伙自我介绍的时候声称没有擅长的科目，原来是一种凡尔赛。
颜羲不说话了，她知道自己把天聊死了，赶紧另找一个话题。
“那你最近有没有时间？”
“呃……呃？时间，呃，有吧，怎么了。”
她说出口就后悔了，鬼使神差地：“有时间的话，你可不可以教我弹钢琴？我可以给你点钱哦。我妈怎么样都不肯答应，只好搞点地下音乐啦。”她说了一个自以为精彩的笑话，并觉得颜羲肯定会拒绝。
但没有。颜羲几乎两眼放光：“多少钱？”
她很缺钱吗？“唔……按照正常时薪可以吗？我去查查琴行老师一般怎么收费的。”岳之淼说。
“啊，不用那么多，”颜羲皱起眉头，“我的钢琴课是120一小时，你的话……因为我也不是专业的，六……30可以吗？”
这么便宜。
但是事情的展开怎么有点不对劲——岳之淼没有真的很想学钢琴，还花上钱了，怎么回事，不会是被仙人跳了吧，但坑好像是自己挖的。无所谓了，“好啊，那我们在哪里学？”最后，她兴高采烈地说。
“就在我上课的琴行吧，学校附近。”
次周，班上换座位了。无所谓，她已经成功与目标建立了更深刻的羁绊——
“不对，不是这样。”没想到那么硬核，颜羲很正经地从手型开始讲起，握住“鸡蛋”，说：“你听我说，这样的手型一是可以应对各种类型的技巧，二是不会有延迟。你要是用错误的手型弹一弹就懂了，你会发现大脑觉得对上了节奏，但实际上没有。”
“这样啊。”岳之淼点点头，再次将手悬在琴键上，握住了“鸡蛋”。
“倒是不用立那么高，放松一点，”闻言，她又把手松太过了，颜羲皱起眉头。“唔……这样吧，可以碰你吗？”她点头，于是颜羲的手握住她的，帮她把形状摆好，“保持住。嗯，对，就是这样。”看见正确的形状，颜羲的声音变得愉悦起来。
她发现这个人在专业上会变一副模样。铁面无私？
“我来教你琶音吧。”铁面无私的老师突然说。
“一上来就这么高级吗？！”
“不会啊，其实很简单。从三和弦开始说，比如domiso，就是最简单的一种。首先拇指是1指，依次下来2和3指，”颜羲指着自己右手手指，“1按在do，就是这个键，”她弹了一下do，接着演示，“2指mi，3指so，就是一个三和弦。”
“哦哦，好像是挺简单。”
“嗯，你试试。”
岳之淼弹了。“不行，最好不要转手腕，要移动手臂。”颜羲纠正道。
“这样？”
“嗯嗯，很好。然后呢，用三和弦其实就可以不断重复下去，”颜羲伸出自己的大拇指，“弹完第一轮的so以后，把大拇指收到手心里，这样就可以穿过来弹下一轮do。”演示着慢速弹了一遍，“你看，domisodomiso，音就不断升高了。然后可以再倒着弹回来，somidosomido。”
“哇，我试试。”
她慢吞吞地弹了出来，感觉手指不太灵活，于是叹气：“理论上很简单，但是要上手还得练习啊。”
“对啊，琴就是要多练。”颜羲笑了笑，突然想到什么，“你等下，我给你看一段。”她让岳之淼暂时离开凳子，自己伸出了双手，“如果是左手的话，那就是用4、2和1指弹，5指开头。不断重复和弦，两只手这样，就可以弹出琶音。”说完，她快速地弹了一段，双手看起来动得很快，不断地在琴键上循环往复，奏出非常漂亮的声音。
结束后，岳之淼不由自主地鼓起掌，说：“好强好强！”
颜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其实就是爬琴键，所以叫爬音吗？”
“咳，不是那个‘爬’。”
“那是哪个pa？”
“琵琶的琶。”
“啊，我国的音乐教育就培养出了我这样的文盲。”岳之淼说笑道。
颜羲起身，让她自己坐下：“没有，你很有天赋的。我们来练一下吧，先把三和弦弹好。”
回应她的是充满朝气的声音：“ayeaye,ma’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