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落子成谜
朔城入冬后几乎每天都在下雪,今日午后难得日光温暖起来。
暖熙光线透着松柏枝叶洒落在一副石磨棋盘上,将棋盘上晶莹如玉的棋子照得熠熠生辉。
藏书阁外有一片松柏参天的树林,穿过宽阔的青石板道后,便能来到一片静谧如禅院的空地,有对师生正在对弈下棋。
持黑子的青衣男人相貌平平,披头散发,赤足盘腿,一只枯瘦手臂落子如飞。
男人时不时拿起一个系着红线的葫芦喝几口酒,不像是学院师生传闻中那么严谨刻板,倒像是朔城街巷里随处可见的下棋汉子般。
男人衣着简陋随意,落子动作更是散,举手抬足间透着一股君子浩然般的雅意。
比起男人的落子随意,唐煌的落子声清脆有力,声音传出很远很远。
头顶时常有被惊到的鸟雀振翅而起,掠过上阳学院的高墙,飞向遥远天边。
男人一只手提着酒壶,另一只手握着一把黑子,落子绝不拖泥带水,仿佛连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便轻描淡写地落下,每一步都带着高深莫测的神意。
每当唐煌想好该怎么落子的时候,男人早已想出应对措施,于是神色平静地落下黑子,令少年再度膛目结舌起来,仿佛挨了封喉的一剑。
男人说过,所谓的对弈,便是以君王之志指挥千军万马进行一场不见刀光的战争。
时至今日,天下也没人敢说自己下棋绝对无敌手,就像是没有一位战功累累的君王敢说自己下战绝无败绩。
围棋是世界上最复杂的棋,沉浸在棋局中的人仿佛陷身战场,刀光剑影,方寸厮杀之间的较量不亚于指挥一场庞大的战争。
唐煌开始加快了落子的速度,没有之前那种十拿九稳的落子战法。
他要将这盘一直被男人主导的棋局拖入官子阶段,才能以微弱的机会赢下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男人。
唐煌抬头看了一眼那位闭上眼睛仿佛昏昏欲睡的男人,稳住心神,手臂如风似般落在棋盘上。
很快棋盘上便满是犬牙交错的黑白棋子,两人落子的速度越来越快,这之间的间隙简直超越了寻常人的反应时间。
棋盘之上杀得天昏地暗,男人始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神态无比自若。
直到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落在棋盘上,男人的眼睛随之睁开,微黄的瞳孔里仿佛映着少年的脸庞。
唐煌的手掌骤然停滞在棋盘上空,轻轻叹了口气,将白子投回棋盒中。
“我输了。”唐煌淡淡地说。
他没有想到魏夫子最后一子会落在一个毫无优势的地方,也就是这颗看似没有意义的落子,将棋盘上的黑子连成一把无可匹敌的利剑,把他那条几乎成势的大龙拦腰斩断。
大龙在哀嚎中倒地不起,男人那一子落下之时,胜负已见分晓!
“没酒了。”魏夫子晃了晃空荡荡的酒葫芦,随手丢在地上。
男人的嗓音醇厚温和,有一股读书人独有的中正平和。
唐煌呼出一口长气,愁眉苦脸道:“估计我这辈子都赢不了魏夫子你一次。”
“你的棋力其实还不错,估计赢董夫子和孙先生没多大问题。”魏夫子笑容温和,“不过想要和比我更强的高手对弈,你还缺少了一点信念。”
唐煌抬头盯着魏夫子,等着他的心得指教。
魏夫子郑重其事道:“你下棋始终缺了一股信念,这股信念就像是剑修的属灵飞剑,武夫的纯粹意气一样重要,我管这股信念叫做‘收拾’。”
唐煌细细咀嚼这两个字,“收拾?”
“棋盘鏖战无非就是收拾战局,不存在什么收官无敌的手段,外行人的豪言壮语罢了。”
“你一心一意想要赢我,怀着必胜的信念,却缺失了一股打扫战局的真意,这也是你为何这盘棋输给我的原因。”
“任何棋手都有赢棋的想法,真正的高手下棋不在于无敌,而在于全局。”
魏夫子指了指错综复杂的棋盘,唐煌定心再看,整片棋盘就像是一片井然有序的广袤森林,黑子白子同时呈现出一种生机勃勃的状态,无声无息迎着春风茁壮成长。
“让魏夫子让我六颗子果真是托大了……”
唐煌若有所思,竖起大拇指,拍着马屁道:“魏夫子硬,魏夫子高,魏夫子又硬又高。”
魏夫子哈哈大笑,显然心情极好,轻轻咳嗽了几声,“家里最近都挺好吧。”
“家里还不错,裁缝铺的老板给小姨涨薪水了,老母鸡最近下了很多鸡蛋,小姨昨天做了一大盘的鸡蛋糕吃都吃不完,下次我给魏夫子你送一点。”
魏夫子打趣道:“袖袖是个贤惠的好姑娘,日后你有一天飞黄腾达了,可千万别顾着找媳妇冷落了她,人家对你可是掏心掏肺的。”
唐煌无可奈何道:“魏夫子瞧你说的这话,我俩可是相依为命的亲人,冷落谁都不会冷落她。”
不知是否喝醉了,魏夫子双眼朦胧,击掌高声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唐煌随之应道:“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魏夫子眼神欣慰道:“孺子可教。”
唐煌坐正身子,抬头问道:“魏夫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魏夫子好似看破少年心思,平静道:“你想去君临没问题,但要问自己一个问题,现在的你是否足够强大。在修士如云的君临城中,你是否能活下去,比你在朔城活得要更好,让苏袖的日子过得更加安心,不用像现在这样经常为你提心吊胆。”
唐煌缓缓低下了头,拳头下意识握紧。
魏夫子似乎看出了少年的伤心处,安慰道:“境界不是一个人活下去的重要因素,修士有强大的力量用来自保固然不假,但我们读书人有读书人明哲保身的手段,在遇到重大困难时,你一定要多想,我也只能教你要多些去想。”
“魏夫子……”
肚子里有一堆问题的唐煌罕见打断了男人的言语,双拳置膝,眼神充满期待与盼望:“魏夫子,我其实一直很想知道……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魏夫子愣了愣,“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唐煌将那封信从怀里取出,轻轻放在棋盘上。
”是曹沐芝拿给你的吗?”魏夫子神色间有些怅然。
“请魏夫子不要怪罪曹先生,怪我和曹先生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魏夫子眼神复杂,叹了口气道:“罢了,我本想等多两年再告诉你,既然你已经看了信上的内容,就不妨告诉你一些关于你身世的事情。”
唐煌神色肃穆道:“夫子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