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姨
与上阳学院大少部分的穷学生不同,他没有住在学院特地为了照顾寒门学子建造的学舍内,而是住在一条名叫杏花巷的陋巷里。
这条巷子附近住的人大多都是些走夫和娼妓,一到入夜各种声音便此起彼伏,实在是不堪入耳。
住这样的地方,在读书人看来简直就是一种耻辱,但唐煌并没有太多选择的机会,况且他住的地方房子租金低廉并且离学院只有几里路。
即便附近环境不好,但唐煌还是很喜欢这个地方,离家不远处便有一棵老槐树。
夏天枝繁叶茂时,附近的百姓都喜欢来槐树这边乘凉,老人捡一堆槐树叶子回家制茶,孩子们在树下嬉戏打闹,若有黄鹂立枝,便是美景了。
这座小城约莫只有不到一千户人家,有钱人家大多都住在城南,几乎都是靠着贩盐和瓷器起家,只有不到一百户,这些人家每年所上交的各种税金撑起了这座城将近九成的赋税。
上阳书院便是这些有钱人家的先祖出钱建起,近百年来也出了数十位举人榜眼,被皇帝御赐过牌匾的人家都有七八户。
在离朔城更远的地方,有传说中的剑仙御剑穿梭在云海之上,剑气卷起厚重云层如白龙翻身。
得道高僧一遍遍吟诵经文,身后金身法相几乎与山岳等高。
山巅上传来高亢的破风声,那是武夫练拳正得意,拳意撼天地。
道门三宗高高在上,弟子门生无处不在,追求天人合一。
至于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朗朗书声每逢清晨便响彻朔城各方,耀眼日光将至圣塑像衬得如同神人。
三教中人与武夫剑修或许有通天之力,难免自视甚高,视平民百姓如蝼蚁。
大骊王朝以武立国,即便坊间尊儒,民风依旧争勇好斗。
灭掉号称中原正统的大煜王朝后,堪称天下最强王朝。
北煜亡国之后,大骊开始整顿境内的江湖势力和教宗门派,其中剑宗最为气势汹汹,对大骊王朝出言不逊不愿配合招安,剑宗魁首甚至扬言要携带数千弟子问剑大骊朝廷。
面对剑宗的嚣张姿态,大骊朝廷特地设下了一条专门针对剑宗的广袤战线,派出一支由两万铁骑构建成的远征军,没有派使者传话警告,就这样浩浩荡荡征伐剑宗所在的太源山。
这支铁骑军中并无境界高超的大修士,纯粹是清一色的披甲士卒,目的就是让这些自以为可以翻江倒海的剑修们知晓何为君王之怒。
此举令那些依附剑宗的小宗门大感恐惧,几乎闻风而逃。
至于那些放话支持剑宗的门派,纷纷噤若寒蝉,唯恐惹祸上身。
最后大骊铁骑在距离太源山不到三十里的距离,方才放话要踏破太源山的山根水脉,让剑宗为蔑视大骊朝廷从而付出“封山”的代价。
这一战的代价无比惨烈,数百位剑宗弟子牺牲战死,剑宗魁首被铁骑据说踏成肉泥,剩余参与战事的剑修被发配边陲负责镇守长城,饱受风沙之苦。
直到文庙派出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儒去往太源山,联手堵住那支几乎将整座太源山夷为平地的骑兵,并且为剩下活着的剑宗弟子作了担保,大骊铁骑方才返回君临城。
不过至此之后,大大小小的江湖门派一并对朝廷俯首,江湖再无乱事。
如今这一切的平和宁静,都得归功于大骊朝廷的尊儒崇武的国政。
唐煌深吸一口气,毫无疑问,这个世界比起他上个世界有趣得多,但命运却并非如此。
他自幼被家人遗弃在这个小镇上,儿时的记忆已经模糊,如同前世一般。
身边唯一的亲人,便是一位名叫苏袖的姑娘。
两人在这个小镇上相依为命,苏袖心灵手巧,靠着做针线活和制茶赚钱谋生。
苏袖从小便是美人胚子,即便穿着最简陋的粗布衣裳,不经意间笑起来就会美得惊心动魄。
这样的美丽也给两人带来不少麻烦,小镇上垂涎她美貌的男子如过江之鲫,特别是将房子租给他们的那个老男人,不止一次提出要苏袖当他的干女儿。
唐煌平时在学院读书,得闲时去镇上的打铁铺打杂,偶尔帮苏袖应付一下那些无理取闹的流氓,日子还算过得去。
唐煌提着手中长刀,蹑手蹑脚地走进巷子里,这时候他不希望看见的人,还是看见了。
就在巷子的中心,站着一位黄裙少女,她的打扮简朴,容貌却绝美出尘。
微散的鬓发垂在小巧玲珑的耳边,高挺的琼鼻和眼角有一颗泪痣,糅杂出让旁人为之失神的美丽,宛如一朵盛放在巷子里的空谷幽兰。
如果手上没有拿着一根棍子就好了……唐煌闷闷地心想。
“过来!”少女的声音里好像含着冰渣子。
面对气势汹汹的苏袖,唐煌如临大敌,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挨了少女一顿打。
苏袖打累了便丢下棍子走回屋了,还不忘骂道:“唐煌,快点进来把你那把破刀放下,你不吃饭我就把饭菜都倒了,饭菜一会就凉了。”
苏袖边说边往茶壶倒入热水,重重将茶壶放在饭桌上,冷眼看向捂着屁股进来的少年。
她打开饭桌上的饭盒,里面挑出几片菜叶,放在一个瓷碗中倒入热水,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汤就做好。
唐煌喝着烫嘴的菜汤,将苏袖留给他的饭菜一下子就对付了。
果然每次晚归家里的饭菜就不好吃了。
苏袖全程一言不发,看着唐煌将饭菜全部吃完后,伸手抚了抚鬓角的的散发,才发问道:
“怎么今天又那么晚回来?”
“我找了个来钱快的兼职,刚好将我们这个月的房租赚回来了,小姨你看看够不够数。”
唐煌有些心虚地抹了抹嘴角,将今夜斩妖赚回来的钱从怀里掏了出来,小心翼翼放在苏袖面前。
原本心里正生着闷气的少女,钱囊里的铜钱后,眼睛忽然笑成月牙般。
“哎呀,我家唐煌出息啦,小姨亲一个。”
“别别别,又不是孩子了,别一天到晚亲来亲去。”
苏袖哼了一声,将鬓角的发丝随意拢了拢,随意说道:
“我今天听说镇上居然出现了妖兽,去买菜的时候都是衙门的人在巡逻,还不准我们靠近桥边,唐煌你出门的时候要小心点,不要随便乱跑啊。”
“……嗯。”
“隔壁家的婶子送了我半篮子鸡蛋,想你去辅导她家孩子功课,你看看什么时候有空过去看一下,小姨给你做鸡蛋糕吃。”
“嗯。”
“偷偷告诉你一件事,裁缝铺的老板准备给小姨涨薪了,加上你平时兼职赚的钱,我们很快就能存够去君临的钱,要是去之前你能考个秀才就好了。”
“嗯。”
昏暗的烛光下,唐煌安静地看向絮絮叨叨的少女,有些出神。
她正值少女最青春的时期,却因为长期吃不上什么好东西,脸颊有些消瘦,好在皮肤依然白嫩光泽。
身上那件黄色裙子依旧发白,甚至还打了几个补丁,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梳成马尾,脚下穿着一自己纳的布鞋,全身上下唯一的首饰便是手腕上已经掉水的镯子。
自打娘亲去世之后,苏袖既像母亲又像姐姐一样照顾他,够不着灶台的女孩踩着凳子,被油烟呛得咳嗽不止,一次又一次给他做饭,却没有丝毫的怨言。
后来自己上了学院念书,需要大量的纸笔砚墨,苏袖就挨家挨户地去借钱,还学着怎样去养鸡,母鸡下了蛋便拿去卖钱给唐煌买书。
两人过得最苦的那段日子,一顿饭只吃一个鸡蛋和一碗粥水,硬生生用命去熬过那个残酷的冬天。
唐煌眸光闪烁,打断了唠唠叨叨的少女,轻声道:“以后还是我来做菜吧,我会早点回来。”
“不行,你得花多点时间念书,要是能考取功名的话,咱们就有机会去君临了。”
“小姨,其实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君临,在这里不也挺好的。”唐煌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苏袖认真道:“咱们总不能一辈子呆在这个小地方,去君临也比朔城这个小地方住的舒服,就算不能当大官,你至少也能当个教书先生,况且你以后还得成家立业娶媳妇,君临城的好姑娘比朔城多了去。”
唐煌笑了笑道:“没想到小姨你的心思还蛮多的,我可听说君临的姑娘一心一意只想嫁给达官贵人,哪里看得上咱们这样的人家。”
苏袖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是哦,你可不许找那些狐媚子进门,小姨得帮你好好把关。”
唐煌开玩笑道:“如果以后我娶媳妇了,小姨你怎么办?”
苏袖那双好看的柳叶眼瞪的极圆,几根纤细手指紧紧攥在一起,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唐煌连忙安慰道:“没事的,就算我成亲了咱们也能住一块。”
“要是你媳妇不答应呢?”苏袖还是有些沮丧。
“我会说服她的。”
“那你说话要算数哦!”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家唐煌最乖了!”
苏袖捧起唐煌的脸蛋狠狠亲了一口,转身去厨房洗碗。
苏袖就是这样的性格,生气和开心都来得和风一样快。
哄开心了苏袖,唐煌将油灯点得更亮一些,开始拿出儒经读了起来。
苏袖搬了张凳子,坐在他旁边,借着烛光做起针线活。
两人之间就是这样一种相处模式,做事情的时候谁也不说话,永远都是彼此之间的蛔虫,一个动作或者眼神就能猜出对方所思所想。
许久之后,唐煌忽然问道:“对了,你说这个冬天他会不会来?”
“不知道欸,他只来过一次,之后再也没出现过。”
苏袖口中的那个“他”,便是将唐煌送进上阳书院读书的那位男人。
唐煌记忆中那个男人穿着一件朱红大衣,身材高大,脸上似乎还有胡子。
当时自己只是远远地见过他一次,男人看见他之后,便将一大笔钱财交给苏袖后,忽然消失在风雪,就像是不曾来过一样。
“你说……他为什么要帮我进书院,他会不会是我的亲生父亲?”
苏袖摇了摇头道:“你长得一点都不像他,应该不是……不过他当时嘱咐我要看着你好好念书,不要到处惹事生非,然后就走了。”
“那他为什么要帮一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呢?”唐煌看着烛光若有所思。
“开门!开门!唐煌你小子赶紧开门!”一道粗鲁刺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破了两人的对话,苏袖吓的得差点将针插到手上,表情惊恐地看向门外。
“房东,是房东来收租了。”唐煌低声道,“估计他喝醉了,让我来应付他,小姨你回房间不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