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捉刀人
大骊昭武十六年的初冬,一场细碎小雪骤然落下。
城内寒风四起,雪花给这座名为朔城的北方小城披上一件漂亮的银色外衣。
这座北方小城并无城墙环绕,甚至城门这些年都出现残破的征兆,就连马匪流寇都不愿袭击这座油水不多的城镇,一年到头也没有几件大事情发生。
暮色中,上官学院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学府大门,寒风吹动他们身上象征儒生身份的白衣,像是一朵朵盛放在这古老小城中的栀子花。
上官学院是朔凉城内为数不多的正统儒学院,在这个儒武共尊的王朝里,儒生和武夫享有平等的地位,不存在贵贱之分,只有高下之别。
哪怕是城内的权贵遇到白衣大儒也要躬身作揖,比起需要从小磨练吃苦的武道一途,父母更愿意将孩子送到儒家学府接受教育。
学院内大部分学生已经离开,唯独一个塾房内,白发苍苍的夫子依旧站在讲台前,手持书卷高声朗诵,”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这位在讲台上认真教学的夫子姓贾,曾是昭武五年的榜眼,入仕五年之后,因为性格桀骜得罪权臣,不得不辞去官位,来到这座北方小城治学,自称朔北居士。
贾夫子在正给台下学生讲述曾老学问中的精髓,便忘记时间拖了半个时辰的堂,时不时手舞足蹈一番,与学宫里其他稳重的夫子性格不同。
“稚安稚安,你今天看见唐煌来学府了吗?”台下两个女生隔着课桌在窃窃私语。
“没呢,贾公的课那么无聊。要不今天我爹非得看着我进来,我想偷偷溜去戏楼看戏呢。”丸子头发型的女孩摇头晃脑地回答对方。
“要是唐煌在就好了,他的睫毛可长了,我上课无聊的时候就喜欢数他的睫毛玩。”女孩双手托腮,眼里仿佛闪着星星。
“慎言!你这个花痴女,要是被贾公听见了,你我可就惨了。”
女孩依旧不为所动,眯着眼睛笑得很开心,似乎想到了有趣的事情。
”唐煌!你这个竖子!你们这里有谁看见唐煌了!“一道吼声打断了两个女孩的窃窃私语。
身穿白衣的年轻女夫子抱着书卷推开大门,吼声将正说得眉飞色舞的贾公吓了个踉跄。。
这位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夫子,长着一张精致的鹅蛋脸,唇角的美人痣令她看起来颇具魅力。
或许是因为愤怒的缘故,这位相貌出众的女子先生不再让学生觉得美丽,倒像一头怒发冲冠的母狮般吓人。
贾公好不容易站稳身子,才对这位气势汹汹的女夫子躬身作揖,细声询问:
“曹先生,你这是来找唐煌吗?可那孩子今天和老夫请了假,说是今天家里有事情。”
这位女先生咬牙切齿道:“这个竖子,他难道不知道今天是童生院考吗?他还想不想去君临念书了?”
文海儒圣独创浩然儒术,通过浩然气去修行体魄,在此之前讲究为人心性与厚积薄发,唯有刻苦读书,并且读出真正的感悟,立功立德方能孕育出真正的浩然气。
这座小城内不少学生寒窗苦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学以致用,跻身真正的儒道之流。
今天是上官学宫一年一次的童生院考,根据大骊的律法,只有获得童生资格的学子才能获得参加科举。
以至于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学院藏书阁内早就有不少学生挑灯夜读不愿回家,为的就是能获得童生的功名,唯独唐煌居然缺席了今天的考试。
曹沐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个学生虽然桀骜不驯,虽然经常旷课缺勤,但好在成绩优异过人,得到不少夫子大儒的赏识。
分明没看见他在研读诗文,却能在学院诗会里用一炷香的时间写出三首堪称优秀的七言诗,连学院内的几位老夫子对他写出来的诗文都赞不绝口。
策论考试中作出的文章条理清晰,论述行云流水,字里行间有金石气,连批阅文章一向严格的董夫子也不得不承认此子文章可通天路。
不过这个学生家境贫寒,家里只有一个亲人陪在他身边,学识天赋又如此优秀,曹沐芝舍不得看着这样的寒门贵子因为一些离奇的事情误入歧途。
以唐煌的学识文采,通过童生考试简直是轻而易举,可偏偏缺席了这场考试,气得曹沐芝简直要当场去世。
山长得知后更是大发雷霆,没想到此子性格居然如此顽劣,蔑视学院公然缺考,扬言要将他驱逐出上阳学院。
曹沐芝好说歹说,将责任都推到自己的身上,说是自己没有及时通知唐煌才导致他缺考,暂时说服了院长将他留下,正在满学院地寻找唐煌的下落。
曹沐芝这些年教过不少性子顽劣的学子,但像唐煌这样的还是头一回见,没人能搞明白他那双如月下幽泉般的眼睛下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坏心思。
“曹先生,我……知道唐煌的下落。“一名个子矮小的男生战战兢兢举起手来。
”那个竖子在哪里?!“
”先生有所不知,今日城中有妖物出没,唐煌跟着朔城里的捉刀人去猎杀妖物。”那名男生也不敢看曹沐芝那几乎喷火般的目光,只能低着头说道。
“你说什么……他去猎杀妖物……”曹沐芝只觉得自己仿佛在梦里。
“哈哈,唐煌他说不定是想当刀客,这世上哪里有用刀的书生呢?曹夫子你这是便是流水有情落花无意了。”有个性格调皮的男生起哄道。
曹沐芝气得浑身发抖,两眼一黑,险些差点晕了过去。
——
驿道附近的戏楼边,说书人老调重弹,如过去无数遍般向周围的百姓般讲述那场惊心动魄的骊煜之战
“上回说道,当年那场举世震惊的战争中,国师大人和皇帝陛下力排众议,决定率领三十万的大骊青壮攻入大煜王朝最终取胜的故事,列位可知那一战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人家你就别卖关子了,茶都等凉了,快说快说!”戏楼前蹲坐的汉子们不耐烦的起哄道。
说书人环顾四周,等到气氛热闹起来后,方才娓娓道来:“当年煜王朝的兵力接近大咱们大骊的两倍之多,但咱们大骊的骑兵举世无双,骑兵中更有骑兵中的王者——大夔龙骑!”
四周的孩童们听见这支传奇般的骑兵部队,脸上流露出极为向往的神情,眸光闪烁。
“战事起初,陛下亲自率领先锋骑卒,凭借几乎孤注一掷的毒辣打法,彻底打穿了煜王朝的北线,国师大人白衣渡江,带着大骊水师清扫了煜王朝所有的战船,国战前期便造就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捷!
“陛下和国师逼得煜王朝不得不收缩战线,将所有的精锐部队集合在丹潼关,与咱们大骊的士卒决一死战。原本地势险峻的丹潼关可以以三万人阻拦咱们的十万骑兵,大煜的主帅隋持舒却在战前忽然暴毙,指挥战事的兵权不得不委任给有着“丑将”之名的毛凉秋。”
“毛凉秋用兵目光短浅,再加上此人待下少恩,于是驻守丹潼关的二十万煜军发生了数起内讧,最终被咱们的骑兵慢慢消耗掉,孙世源将军以八千大夔龙骑拖住了煜王朝将近四万人的重骑兵,一战闻名天下,彻底坐实了军神的称号。”
“最后一场战事中,皇帝陛下和国师大人在战场上联手斩杀了大煜太子,将这位年纪不过及冠岁数的末代太子钉死在城墙上,彻底溃败煜军军心,赢下了这场持续两年半的庞大战争。”
说书人到最后难免手舞足蹈,这个被他说了无数遍但依旧惊心动魄的故事,听得众人是热血沸腾,仿佛身处尸山血海的丹潼关战场。
“列位可知,大煜国破家亡之后,大煜皇室最终的下场究竟如何吗?“
“老人家你别卖关子了,快点说吧。”众人渐入佳境的时候,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被说书人提问。
说书人笑容淡然,望着一群焦急难耐的观众,卖了好一会关子,这才继续说道:
“大煜皇帝得知太子在战场上被斩杀,城门被咱们的士兵攻破后,亲自写下了一份罪己诏,上面只有‘无力回天’四个字。最后在一位太监的注视下,亲自吊死在一颗歪脖子树上,披头散发,以死谢罪。”
众人听到后唏嘘不已,堂堂一国之君的下场居然如此凄惨,所幸自己没有投胎到大煜。
“为了免受沦为奴隶的屈辱,大部分的皇室成员选择了自杀,唯独那位北煜长公主活下来,亲自带着传国玉玺出城请降,跪在皇帝陛下和国师大人的面前,请求他们饶过临安城里的百姓……”
说到这里,说书人露出玩味的笑容:“传闻这位北煜长公主倾国倾城,有着一张倾倒众生的妩媚脸蛋,是真真正正的红颜祸水……连咱们的皇帝陛下在她面前也英雄难过美人关,公主被陛下带回君临城后,两人很快就有了个孩子。”
“不是吧,堂堂公主最后没有以身殉国,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有人惊呼。
“不过这大煜的女人就是漂亮,一般勾栏里的煜女都会比其他女人贵上不少,更别说皇室里的公主了,说的老子也是心痒痒了……”有个汉子露出猥琐的笑容道。
“这个孩子的出生可谓是惊动了整个朝廷,不少臣子上书陛下将煜公主还有那个孩子处死,因为大骊境内有不少煜王朝的遗民如孤魂野鬼般四处飘荡,担心日后有贼子以此为由,祸乱江山社稷。”
这时候有人站起身来,满脸讥讽道:“自然是该处死的,安有完卵的道理,陛下不会不明白吧。”
有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妇人也嗤笑道:“就是就是,这煜王朝的公主不光妖艳低贱还贪生怕死,居然用这样的诡计来换取活路,真不要脸。”
说书人脸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了,目光慌乱地环顾四周,大声制止这群胡乱讲话的观众:
“列位祖宗行行好,这附近有很多衙役巡逻,若是让他们听见你们说的这些话,小人可得陪你们一块去衙门蹲大牢了!”
众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无异于议论陛下,也忙止住了话头,示意说书人继续讲故事。
说书人喝了口微凉的茶水润了润嗓子,继续翻来覆去讲述那些陈年旧事。
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人群里有一位身穿黑色风衣的少年,怀抱着双手,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少年眉眼极其锋利,用他那双仿佛月下幽泉般的眼眸,静静地注视附近的人群。
刹那间整条大道仿佛晃了晃,持续不断的楼房坍塌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故事拉回现实中。
众人不曾想回头一看,耳边再次传来巨响,脸色猛然煞白。
轰隆隆——
房屋废墟中,漆黑的身影在残梁断木中缓缓站起,是一头妖物。
这头面目狰狞的女子妖物浑身都披着漆黑的鳞甲,如柳条般曼妙的四肢身躯在尘埃中舒展扭动,匕首般的锋利爪子正在扭动延展。
这头下五品的女子妖物环顾呆若木鸡的人群,血色眼眸出现了浓郁的杀意,口中爆发出骇人至极的咆哮,朝着肝胆欲裂的众人大步杀来。
”唐煌,该你先出手了。“捉刀人总旗的声音仿佛从高处传来。
黑衣少年脸色波澜不惊,往后退出半步作架势,右手摸向腰间刀柄。
长刀划破落雪,凝聚成一丝银线,挥出了声势惊人的一刀。
这一刀的声势如此骇人至极,惊得众人连连后退。
眨眼间,不闻雪落,唯见刀光。
北煜之战结束后,世道动荡,妖物横行。
大骊朝廷特设松林院,负责招募江湖人士抓捕北煜叛民和不明妖物。
这群受雇于松林院的江湖雇佣兵,有一个响亮的名号在百姓耳中流传。
捉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