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回头看看我是谁吗
江城监狱。
“121013号,你还年轻,出去以后好好做人。”狱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南絮一步步往前走。
烈日当空,入目荒芜。
她走出去好远,才在偏僻的路边坐上车。
“去哪里?”司机大着嗓门问。
沈南絮恍惚一瞬,报了个墓园的名字。
“从监狱开到墓地,真tm晦气。”司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叼着烟,发动车飞驰出去。
五十分钟后,车停了下来。
司机向后伸出一只手,看都不看她:“七十。”
沈南絮垂眸,将握着的一堆碎钱都递过去,歉意道:“少两块……”
“算我倒霉,拿来吧。”司机没数,厌恶地直接塞进了兜里。
沈南絮下了车,从侧门进入墓园。
只来过一次,她还是准确找到了地方。
墓碑上的章劭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温润,端方。
三年前,如果不是他在车祸中拼死相救,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她。
讽刺的是,他和她两个受害者,一个在车祸中丧生,一个遭受了三年的牢狱之灾。
而亲手将她送进去的人……
墓碑上沾了尘土,在周围一众光洁的墓碑中格格不入。
她抬起袖子去擦,眼泪忽然大滴的滚落。
死去的章劭,和活着的沈南絮,都成了被世界遗忘的人。
“那边的,是什么人?”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厉声询问,疾步走了过来。
面前的女人脸色苍白,眼尾含着红,应该是刚刚哭过,洗的发白的衣服套在身上,身形消瘦的像是随时会倒。
“入园登记是规矩,你怎么能随便乱闯?我说你……”他话说一半,迟疑了下,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她。
半晌。
他厉声道:“我想起来了!你是当年制造那场车祸的凶手!如果不是你,章先生也不会年纪轻轻地就死了,这么些年,连个献花祭拜的人都没有。”
他鄙夷地盯着面前的女人:“章先生资助了很多留守儿童,让他们有饭吃有书读,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救的人有多恶毒。”
安静地听着一句句责骂,沈南絮没辩驳。
她蹲下-身,垂眸捡拾起墓碑周围的碎石子,枯树枝。
手指却抑制不住地颤抖。
辩驳什么呢?
除了章劭和爸爸,没有人相信她是无辜的。
即使当年的车祸疑点重重,即使连完整的审判流程都没走完。
她就被定了罪,下了狱。
因为,没有谁会,也没有谁敢,质疑那个人的决定。
保安厌恶地盯着她,嘴里极尽刻薄:“一死一残,只有你完好无伤,做了三年牢就想抵消吗?你居然还有脸来给受害者扫墓。”
大概,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凶手吧。
沈南絮抬眸,声音轻得听不出情绪:“可以的话,我想自己待会儿。”
“没有经过允许,你这是擅闯,再不走的话,我叫人抓……”
忽然,他顿住了。
目光像是被什么吸引。
然后,顾不得继续骂人,迫不及待地冲着一个方向跑过去。
“祁爷,您怎么过来了,您父母的墓,我每天都亲自打扫的,您看看,多干净。”保安谄媚的声音隔着些距离传来。
祁?
难道……
在听到这个姓时,沈南絮脊背一僵,手指下意识地蜷缩。
枯枝被抓的太紧,在掌心划出了大片血痕。
痛意才能让她保持清醒。
会是那个人吗?
她最终没有回头去确认。
良久。
久到她以为刚刚油然而生的恐惧只是虚惊一场时。
身后脚步声渐近,带着运筹帷幄的沉稳。
一步一步,像一把重锤,击溃在她的心上。
“果然是你。”
森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像一张淬满毒药的细密的网,令她无处可逃。
只四个字,沈南絮如坠冰窖,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
这是她死都不会忘记的声音。
是他,亲手将她推进了深渊。
万劫不复。
“不回头看看我是谁吗?”冰冷的语调,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
压进掌心的枯枝勾扯到皮肉,血顺着滴了下来。
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沈南絮恍若未觉,将它握得更紧,没有出声。
“刚被放出来,就这么迫不及待来见你的旧情人。”
男人一字一句,含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可惜,他死了,你的深情一文不值。”
沈南絮死死地咬住下唇,才忍住满腔的恨意,哑着声音道:“不要打扰我们。”
“你们?好一个你们。”
男人的双手重重按上她的肩,将她整个人调转到面对自己。
目光凌厉地直视她的眼睛,嗤笑道:“你别忘了,如果不是你制造了那场车祸,孟晚的腿就不会断,章劭也不会死。”
“这是我的事,和你无关。”沈南絮抬了一下眼皮,似自嘲:“三年,还不够吗?祁牧深。”
男人穿一身肃穆的黑色西装,面容一如既往的深邃冷硬,带着亘古不变的冰寒。
人说时光只解催人老,却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
他甚至比三年前更加成熟,更加冷傲凌人。
从前怎么会天真到,觉得自己能融化这块坚冰呢?
沈南絮在心里笑自己。
闻言,祁牧深按在她肩上的手掐得更紧:“还知道我是谁,我还以为,你只记得为你去死的人呢。”
“怎么敢忘记呢?”沈南絮眼中染着嗜血的恨意:“我有今天,都是拜你所赐。”
祁牧深漆黑如墨的眉眼死死盯着她,讥讽道:“你有什么资格委屈,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我唯一的咎由自取,就是错爱了你十年。
从九岁到十九岁。
年少时,所有的热忱,信任和孤勇,都在你亲手将我推进深渊的那一刻,灰飞烟灭了。
沈南絮无意与他争辩这种毫无意义的话。
没有信任,说的再多,在他眼里,也都是狡辩。
人要冤枉你的时候,是不讲道理的。
“是我咎由自取,是我活该,你满意了吗?能走了吗?”
全身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走,她强撑着没有倒下。
被祁牧深看尽了落魄,已经足够狼狈。
“你只是在监狱里呆了三年。”手下捏着的轻薄的肩骨,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捏碎,他却更加用力:“沈南絮,你以为自己的罪已经赎清了吗?”
身体上的剧痛才能压住心脏撕裂的疼,她没有挣扎,唇角勾出苦笑。
赎罪……她唯一的错,错在识人不清,爱上这样一个人。
这样一个……恶魔。
三年牢狱之灾,和两个夭折的孩子。
他们替沈南絮愚不可及的喜欢,偿了债。
“要再将我关进去吗?”
她低嗤,不知道是笑他,还是笑自己:“还是说,你恨不得能杀了我。”
祁牧深眯眸,冷冽的目光极具侵略性,如同锋利的手术刀,将她一寸一寸剖开:“杀了你,让你去陪章劭?沈南絮,你想都不要想。”
“活着,比死更让人痛苦。”
薄唇吐出最尖酸的话,他恶意地看着她的脸上血色褪尽:“不懂的话,去问你的好父亲,他正身体力行地经受着。”
父亲……
肩上的压力蓦然一空,沈南絮跌坐在地上。
见祁牧深转身要走,她急切地抓住他的衣角:“我爸爸,他怎么了?祁牧深,说清楚,你把他怎么了?”
入狱的第一年年,只要有机会,爸爸就会去探监。
“我的小南絮,出来之后,爸爸带你去看喜欢藏在树洞里的紫貂,给你也养一只。”
“前几天遛弯,看见个帅气小伙子,嘿,爸爸帮你要了微信。”
“想吃话梅排骨了吧,爸爸专门去跟国宴的师傅学的,以后天天给你做。”
一字一句,都刻意避开她的伤疤,只是哄她。
那是沈南絮在阴森冰冷的监狱里,唯一的一点温暖。
可之后的两年,他音讯全无。
每当别人有亲友来探监时,她总是隔着高高的窗口,往外张望,却再也没见过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沈南絮担心过,现在听祁牧深这么说,她不由地心急如焚。
满是血痕的手将他的衣角紧紧地攥在手里,含恨又急切地等他说清楚。
祁牧深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戏谑道:“三年前,他试图包庇你,颠覆司法判决的时候,怎么没料到会有今天。”
“我爸爸到底怎么了?”沈南絮强撑的坚强在他三言两句间分崩离析。
再出声已然有了哭腔:“求你,告诉我,求求你。”
祁牧深没有回答她,而是将她的落魄尽收眼底。
神色冷漠地仿佛在看溺水挣扎的陌生人。
她的脸色苍白而没有一丝生气,曾经灿如星辰的眼眸只剩哀痛。
让他,很不喜欢。
片刻后。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告诉我,告诉我……”泪水掩住了视线,沈南絮半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墓园里的寂静凝成一线,压得她几近窒息。
为什么,为什么她和她的家人要遭受这些。
这时,有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她抹了把泪,抬眸看去。
几步之外,年轻人有些不安地站着。
是祁牧深的助理,任默。
“你父亲,他被确诊了癌,晚期,在市立医院。”说完这一句,他疾步去追走出很远的祁牧深。
癌症,晚期……
沈南絮的瞳孔猛地一缩,瞬间心如刀绞。
眼泪霎时大滴地滚落。
她怔愣了一瞬,缓缓垂眸,将头埋在双膝间,无声地哭泣。
……
墓园外。
车内,祁牧深坐在后座上,神色难辨。
任默看着突然乌云密布的天空,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开口:“快下雨了,需要载沈小姐一起走吗?”
“你什么时候这么多事了?”祁牧深面容淡漠,深邃的目光依旧落在沾了大片血迹的西装上。
出息了。
从前手指破了点血,她就娇气地哭,还闹着让他帮忙写作业。
现在流了这么多血,一声不吭。
学会忍了。
血腥味在密闭的空间里散开,任默注意到了,他提醒自己拿出职业素养:“需要给您换一件吗?”
“不用,刚才你太多事。”祁牧深蹙眉。
任默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告知沈南絮关于她爸爸的事。
他没反驳这句,眼底闪过不忍,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祁爷,当年那件事, 您明明可以护她周全,为什么要……”
恍惚间,他回忆起从前——
那个女孩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追着祁爷。
像枝围着太阳打转的向日葵。
热情,义无反顾。
一种难言的情绪在胸腔激荡,祁牧深烦躁地将西装扔出窗外,嗤笑道:“怎么,连你也喜欢她?”
不可理喻。
还有病。
病的还不轻。
任默在心里默默吐槽。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我只是觉得,沈小姐不是那样的人,她一直只喜欢您。”
“你被她欺骗了”,祁牧深冷冽地看向终于舍得从墓园内走出的人。
雨势急骤,沈南絮没有伸手去挡。
一步一步,她走得很慢,始终低垂着头。
“我去接一下她……”任默抓过伞就要下车。
“开车。”
声音低而沉,含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余光中,沈南絮从染血的外套旁边路过,没有拿它遮挡。
而是任由雨水兜头而下。
一身傲骨,还没被磨平么?
出狱之后,不去找他,反而第一时间来这里。
还敢说没有私情?
祁牧深从女孩被雨淋湿,单薄的身体上收回视线,态度冷硬。
任默张了张嘴,最终没说话。
很快,劳斯莱斯浮影在雨幕中疾驰离开。
引擎声倏忽而过,沈南絮抬眸看了眼远到没有尽头的路。
泪水混着雨水,模糊着视线。
那一刻,她的心里有一场山呼海啸,但她只是沉默,任由绝望将自己淹没。
没有倾诉,没有撕喊。
只是抱住双肩,缓慢而坚定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