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060
谢风遥到崤山时, 就见昔年的山间重新盖起了木屋,结满雾凇的山间小木屋,屋前盛开着一株红梅。
几只觅食的小松鼠在梅树下探着小脑袋, 年轻的苏氏子弟苏轻舟抱着剑,坐在雪地里喂小松鼠, 见季四带着谢风遥和巫思回来,只淡淡颔首打了个招呼。
谢风遥视线越过他,看向半开的雕花木窗。苏婳站在窗前, 剪着梅花的花枝,一月未见,她的气色恢复良多,只是整个人沉静许多, 好似一夜之间长大,隐隐还长高了些。
他随着季四掀开布帘进屋。
“娘子,今日的烈酒打来了, 还有青云阁运来的果蔬卤肉。”
苏婳应了一声, 便再无话, 谢风遥站在西厢房的门口,见她剪完了花枝, 采集着落花,屋内滋滋燃烧着小火炉,炉上还笼着一件月牙白的鹤氅, 熏的是淡淡的梅花香。
“谢师兄。”许是他看的时间太久, 苏婳抬头, 笑容如雪地里的雪绒花, 极淡, 眉眼间笼着一丝内敛的风华。
终究不是那时候两小无猜, 她拽着自己的衣服犹如小尾巴一样随他去山间练剑的岁月,直到此刻,谢风遥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他曾握在掌心,却也失去了。
如果那时候随着她进塔的人是自己,生死未卜躺在床榻之上的人是他,一切会不一样吗?谢风遥不知道。
“我带了一些药材来,希望能对季世子的伤势有帮助。”谢风遥取出乾坤袋里的奇珍异宝,皆是古朴的黑檀木盒,一打开便是满室生辉,浓郁的药香冲淡了满屋熏着的梅花香气。
苏婳眉心处沉寂一个月的金色小画轴突然动了一下,她愣住,看向谢风遥带来的药材。
一枚土黄土黄的果子,那果子散发着浓郁的药香,保存极好,一株散发着寒气的青色药草,余下的都是难得一见的药材,放在青云阁都能拍下天价。
“这枚玄黄果是师父托我送来的。”这玄黄果是苍城山的珍藏,可肉白骨,避劫难,师父交给他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转身便继续净化着浮屠山残留的浊息怨念。
青琼岁则是谢氏的珍藏。他将这些带出来时,父亲坐在大堂内,面容像是苍老了十岁,他走出许远还能听到父亲悔恨的叹息声。
此次回陈郡,他才知晓,当年苏南衣上崤山杀苏青木时,苏青木传讯去了陈郡,谢氏当时可能是抢救不及,也无法与一位大术师抗衡,但是事后父亲选择了沉默,至此,他们两家之间那最后的一丝情谊便也被斩断了。
“对不起。”谢风遥声音微微沙哑,清俊的眉眼泛红,内心似有翻滚的波涛,终是被他无声压下。
“师兄何故道歉,当日你拔剑的情谊阿檀没齿难忘,今日又送来这样的珍宝,是我该谢谢师兄的。”苏婳朝着他福了福身子,从眉心的画轴里取出一株翠绿的新芽,递给他,“这株小桃树麻烦转交给云水真人,也许有一日它还会长大,开出桃花来。”
这株新芽也不知道何时出现在画轴的珍宝园内,不过若是她还活着,定然也希望生长在苍城山吧。
谢风遥神情一动,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内心有千言万语,见苏婳偏头去看屏风后面的暖榻,指尖攥紧,许久,温柔一笑:“你与伯父后面有什么打算?”
“应是回上京,这几日崔陵歌已经在安排了,崤山太冷了,不适合休养,父亲,父亲也会先去一趟上京,拜访季国公府,你呢?”苏婳看向他,她这些年寄养在季国公府,父亲想去拜访老太太,还了这恩情,还有,还有就是送季寒执回去。
“应是回苍城山继续修行。”
很多事情一夕之间就已改变,他已经决定回苍城山。
“那师兄多多保重,日后若是上苍城山,定然前去拜会。”
“你
也保重,有事可,可传讯于我。”谢风遥垂眼,伤感地握住了乾坤袋里的那雪白犀牛角。
谢风遥前去拜访了苏青木,便带着巫思一路下山去,两人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雪树银花的雪地里。
“小师叔,你心心念念要来一趟崤山,怎的这么快就要下山?你与小娘子说了吗?”
“小师叔,你不会真的要回去继承师祖的衣钵吧?”
“小师叔……”
苏婳站在窗前,等谢风遥的身影消失不见,这才回头,见父亲从外面进来,扫落肩头的落雪,救回一只受伤的小雀鸟。
苏青木将要冻僵的雀鸟放到火炉边,熟练地给它包扎着伤口,说道:“阿檀,他的剑心极为的纯粹,少年风骨已成,品行也极好,若是你喜欢他,不用顾虑到阿爹和谢氏。”
对于久别重逢的女儿,苏青木内心有无尽的愧疚,他记得檀宝年幼时是极喜欢谢风遥的,若是因为他的缘故,让两个孩子不能相守,那他便更加愧疚了。
苏婳错愕了一下,失笑道:“阿爹,我还小。”
她才刚刚及笄,虽说经历了诸多事情,已经不是少年心性,但年纪是实打实才十六岁的。
“就是,小娘子年纪尚幼,哪里有你这样当爹的,这么急着就将自己女儿嫁出去。”一道沙哑的咳嗽声响起,香约大监绷着脸急忙忙地进屋来,好一个苏青木,他家小主人可是豁出命去护着这个小娘子,如今生死未卜,他倒是拾掇着自己女儿去嫁苍城山弟子,谢风遥再出色,能比得上他家小主人吗?
气煞人也。
“大监,这是我的家事,大监插手也有些不合适吧。”苏青木是傲气的性子,这些年独守浮屠塔,性格越发孤傲,不悦地冷哼一声,檀宝想嫁谁就嫁谁,轮得到旁人来置喙?要不是看在季国公世子的面子上,早就将这些人撵出崤山了。
说起那位季世子,虽说对檀宝极好,肯舍命相护,但是苏青木只要想到他那病恹恹的身体,修行的又是老瞎子诡谲的秘术,还有皇族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十分的糟心,难不能檀宝日后还要在上京受世家的气?
“我是为小娘子说话,这种事情还是得当事人同意的。”香约大监哼道。
“你的意思是,我是那种专横霸道的人?”
眼看着屋内两位大术师要掐起来,季四一溜烟跑到外面,火急火燎地喊道:“三哥,不好了,要打起来了。”
崔陵歌在廊下收着冬日的雪水熬药,闻言眼都没有抬,谢风遥下山之后,他就知晓公子的危机解除了,苏家小娘子是何等有主见的人,若是真的喜欢谢风遥,又岂是大术师能阻挡的。
即使他们青梅竹马,但是承了公子的救命之恩,公子在苏娘子心目中的地位也十分的不同,他家公子便是这样狠辣的性子,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狠到可以舍命。
“三哥,你怎么都不急?”
“急呀,急着收拾行囊回上京,上京有地龙,比这崤山舒服。”崔陵歌内心琢磨着,别院已经修整的差不多,公子此番回去也不用继续住在季国公府了。
“也不知道公子到底什么时候能醒来。”季四说着耷拉着脑袋,有些垂头丧气。
“秘术师中有一门至高秘术,大梦百年,可以在垂死之际结梦疗伤,你们家世子怕不是用了这等秘术,等个百年也就苏醒了。”苏青木没好气的声音远远传来,这才是最气人的地方呢,难不成要他们家檀宝一直等着他?
季四闻言蹦起来,双眼发亮地叫道:“真的?三哥?”
崔陵歌点头,确实听公子提过有这门秘术,只是公子是怕长生的人,并未修炼过这门秘术,只是苏青木这么说,香约大监也不慌不忙的模样,公子应当是结梦疗伤了。
“那我们赶紧收
拾收拾回上京吧,此番出门,也有大半年没回去了。”季四欢天喜地,完全没考虑过季寒执若真的百年才苏醒,也跟个活死人没区别了。
上京一别,归来时便入冬。
苏婳一行人抵达上京时,就见季国公府的马车远远地停靠在城门口,季芙扶着老太太等在城门口。
等马车临近了,季国公府老太太看着昏迷的长孙,老泪纵横,险些背过气去。
“当初你说要外出游历,我就猜到了今日,可我能怎么办,你从小就命苦,我只能顺着你的心意,只盼你能快活一日算一日……”老太太擦着泪哽咽着。
苏婳和季芙扶着老太太,劝慰了许久才上马车回府。
老太太这一番悲痛,加上日盼夜盼,上了马车身体便有些不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季芙直勾勾地盯着苏婳,见她如今模样长开了,明明是殊色倾城,偏又瞧着十分舒服,就连衣服都十分的朴素,跟年初离开时没什么两样,顿时拉近了一些距离。
“苏婳,你一走就是一年,上京发生了好多事情,真怕你回不来。堂哥的事情没吓到你吧?”季芙拉着苏婳,唏嘘地说道,堂哥那破筛子的身体终究是没有扛住,她还想着有一天婳婳能做她的嫂子呢。
季四来信说,堂哥身体虚弱,到了江南就病倒了,一路养病一路往上京赶,祖母日夜哭,险些哭瞎了眼睛,至于他们二房也十分的惶恐,生怕他母族怪罪,她阿爹阿娘便请了好些的名医,如今都候在府里呢,若是堂哥真的不行了,勉强能博个好名声吧。
苏婳冲着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术士是另一个世界,季国公府如今没有一个点亮心灯成为术士的,自然不太清楚九洲发生的大事,加上季寒执修行的是秘术,一路没有刻意显露,知道的就更少了。
季家真的以为他是身体虚弱病倒的。
“这一年来,府上还好吗?”
苏婳撩起木窗的纱帘,看了一眼身后,香约大监的气息已经不再,应当是回了皇陵山,阿爹等人在后面的马车,苏家子弟远远跟在后面,保持着距离,倒也看不出来。
季芙叹了一口气,绞着手帕说道:“阿姐和崔世子和离之后,我们家地位就大不如前了,加上我阿爹在除妖司关了一段日子,以前交好的人家都说我们家犯冲,大宴都不来给我们下帖子,祖母让家里闭门不出,日子过的那叫一个清净。”
季芙愁眉苦脸,她的亲事也没有着落,上门求亲的都是一些歪瓜裂枣,还有一些浪荡子上门来要纳她为贵妾的,放在从前,她定然要将这些人扫落出门的,如今却要忍气吞声,她阿娘日夜哭着,打算将她嫁给娘家的表哥,她出门前还闹了一场呢。
“婳婳,你终于回来了,我阿姐嫁去琅琊郡了,我阿娘要将我嫁给舅舅家的表哥,说只有他们家不嫌弃我们家了。”季芙说着就红了眼。
苏婳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没事了。”
年纪相仿的小娘子一安慰,季芙很快就恢复了活力,若是她阿娘再逼她,她就拿苏婳当挡箭牌,反正婳婳也没定亲呢。
“你听说了今年最骇人听闻的大事吗?听说南阳郡整郡覆灭了。”季芙拉着她的手腕,压低声音神神叨叨地说道,“说是苏家内讧,还有个女术师闯了浮屠塔,联合苏家人杀了一名大术师,太可怕了,这几个月来,上京到处都在说呢。
说来也奇怪,听说那女术师叫做苏婳,跟你名字一样,也有说叫做苏檀的,是苏家的继承人。”季芙说着上下打量着苏婳,见她眉眼弯弯的,哪里看得出是女术师的恐怖模样,顿时拍了拍胸口,吓死她了,同名的吧,还是苏婳这样的好,乖巧温暖,抱起来软软的,可爱。
苏婳错愕,双眼弯起:“听说了,你阿姐怎么嫁去了琅琊郡?”
“是王家
的旁系子弟,以前就心仪我阿姐,后来见我阿姐和离,便日日蹲守在我们家门口,那书生长得有几分像我前姐夫,我阿姐心灰意冷,又怕人言可畏,便嫁过去了。上月我阿姐还写信让我去琅琊郡游玩,若非出了堂哥那事,我应当在琅琊郡了。”
季芙说着戳了戳苏婳:“我堂哥的病真的严重吗?你可知道,你与他一路同行,日后只能嫁给我堂哥呢,就算我们家不说,外人要是查出来,于你名声也不大好的。当初祖母同意你去,就是存了心思让你做长孙媳妇的。”
“娘子,到了。”季四兴奋的声音传来,马车停了下来。
苏婳打开车门,走出来,却见马车并未停在季国公府前,而是停在了上京清溪河畔的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