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断（一）
宓和玉离开后，国公府表面上一片宁静，其实每个人都在担心小世子，生怕他会因为师父的离开受到刺激，又大吵大闹，本来就是金贵独子，身体又弱，折腾起来全府上下都跟着受累。zicuixuan
让人意外的是，辛光霁这次不吵不闹，身子也没见什么不对付，好几日了，他大多数时候都在无上阁中待着，偶尔会在园子里闲逛。
无上阁现在只有小道童伏夏一人，宓和玉走后，伏夏依旧待在里面，每日打扫，仿佛师父不曾离去似的。
辛玉堂和叶小河起初皆十分担心儿子太过难过，伤了身子，见他似乎未有干戈，稍微放下些心来，估摸着是宓和玉临走前说了什么，安抚了些许。
唯有盛瑶珈的心里始终惦记着一件事，这件事在去太尉府寿宴前就已经在她心里下了决定——须得让辛光霁戒掉五石散。
原本，她在确认宓和玉给辛光霁常年服用五石散后，是预备向国公禀明，请国公来解决的，未曾想，后来发生了寿宴那出，直到如今宓和玉离府……
既然宓和玉都不在国公府了，那今后自然无人再炼制五石散。
只是想要让一个常年服用五石散的人一下子戒掉，过程堪比挖心掏肺，只怕要脱层皮——这是父亲盛元白告诉她的。
辛光霁自己在无上阁待了几日后，终于来找盛瑶珈了，不知从何时起，他已将瑶珈视作这府里唯一能说上话的伙伴。
盛瑶珈见他神情黯然，知他还是在为宓和玉离府之事难过，只是表面强做无谓罢了，也不知要如何开口讲五石散的事，思来想去，便将父亲给的那本讲魏晋竹林七贤的书，拿给辛光霁看，嘱咐他须得连夜看完，明日交流。
辛光霁把书收下了。
翌日一早，盛瑶珈便带着可儿去了无上阁。
伏夏正在观门前扫地，见少夫人来了，连忙行礼，将盛瑶珈和可儿请了进去。
无上阁里一切如常，清幽宁静，各种陈设、物件，维持着宓和玉在时的模样。
伏夏将盛瑶珈带进雅室，端来茶水招待，便又去打扫，可儿嚷着给他帮忙，也过去了。
雅室依旧是空空荡荡，盛瑶珈一眼看见墙上挂着的那幅山水画，径直走过去，仔细端详。
她想起初次来这里，那时便对这幅画留下印象，觉得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后来还曾经动过心思要再来看画，却始终未有机会。
想不到现在，竟能自如进出。
细看之下才发现，这似乎是一幅“未完成”的山水画，只有水墨线条的勾勒，却无石青石绿的着色，许多线条都有钝拙痕迹，不是一笔达成，像是初学者的习作。
宓和玉为何将这样一幅未完成的习作式山水画挂在这里？
或许是他早年画的吧。
正兀自思怵，辛光霁来了。
“瑶珈，你来了。”辛光霁语气柔和，看上去气色不错。
过去他在国公府，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最近经历了这些事，言谈举止开始有了大人模样，平和沉稳了许多。
“至春，昨日我拿给你的书，读了吗？”盛瑶珈问。
辛光霁点点头，从怀中襟袋摸出昨日瑶珈给的书，脸上带着欣喜：“昨日回去，一口气读完，书中乾坤，竟是我闻所未闻，原来师父的作派是效仿了魏晋名士，宽袍旧杉，披发清谈，好不洒脱！枉我还是师父的弟子，竟从不知晓。”
盛瑶珈问：“宓真人过去不曾跟你讲过魏晋名士？”
“师父讲老庄，讲道法自然，从未讲过魏晋名士。”辛光霁神情有一丝失落，他隐隐约约觉得，原来宓和玉对他也是有所保留的。
“难怪……”盛瑶珈若有所思。
辛光霁见她欲言又止，问：“怎么？”
“魏晋名士他们的作派，在今世，实则早已格格不入，”盛瑶珈决定直接一些，委婉表述怕是难以说清楚，“至春，这本书你既读了，应该知道那些名士们都有个共同的爱好，便是五石散。”
于是盛瑶珈便将五石散是什么东西告诉了辛光霁。
正说着，听得外面可儿一声尖叫：“伏夏！你在干什么！竟然给世子下药！”
辛光霁和盛瑶珈连忙出去看个究竟，只见厨房门口，可儿抓着伏夏的手不放，二人正在拉扯。
见盛瑶珈过来，可儿忙喊：“娘子！果然如你所料！方才伏夏往点心上撒药粉子，被我抓个正着！”
伏夏脸涨得通红，急忙解释：“少夫人，我没有下药，那不是药……”
盛瑶珈走过去，朝着伏夏伸出手掌：“拿来。”
可儿一拍伏夏：“把你刚才下的药粉子交出来！”
“我、我、不是药……”伏夏被这突如其来的“抓现行”弄懵了，话都说不利索。
盛瑶珈又朝伏夏伸出手掌。
伏夏低着头，从袖兜里掏出一个白色小瓷瓶，犹犹豫豫地递到盛瑶珈手上。
辛光霁在一旁目睹这一幕，见伏夏又窘又懵，颇为好笑，便道：“咱们伏夏是个老实的，看你们把他吓的。”
这会儿可儿也觉得刚才太激动了，怪不好意思的，默默过去把伏夏身上的衣服拉抻抚平。
见伏夏可怜巴巴的模样，可儿的脸竟然莫名红了。
“你、你怎得，那么大的劲儿啊……”伏夏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可儿要强：“那不然，你跑了呢……”
盛瑶珈拿到了伏夏交过来的小瓷瓶，拧开木塞，从小小的瓶口望进去，里面是满满一整瓶的“药粉子”，白色粉末，闻起来亦无味。
“这便是五石散吧。”盛瑶珈问伏夏。
伏夏一脸茫然：“什么散？伏夏从未听闻，你们说的‘药粉子’，是师父炼制的，师父说须得隔几日撒到食物上给至春师兄服用，是强身健体之物。”
也是，伏夏只是小道童，宓和玉根本无须告诉他五石散这回事。
盛瑶珈问伏夏：“真人留了多少这个？”
伏夏：“只此一瓶……这个要炼制很久……”
盛瑶珈又问：“你师父走时如何交待的？”
伏夏看了看辛光霁，道：“师父说，隔三两日便撒一些，等此瓶撒完，他便、便……”
辛光霁急切问：“便怎样？”
伏夏：“便会回来。”
辛光霁两眼放光似的：“师父真这样说？”
伏夏不停点头。
宓和玉还会回来？
盛瑶珈在一旁听得暗自吃惊。
只见辛光霁高兴道：“果然！师父果然不打妄语！他临走时同我讲，最多一月，便会重回府里，要我安心等待！”
辛光霁喜不自禁，抓起盛瑶珈的手臂轻轻摇晃：“瑶珈，我师父要回来的！我师父要回来的！”
到这时，盛瑶珈这才明白，为何宓和玉这次离府后，辛光霁不吵不闹了。
她并不能断言宓和玉进宫后还会回来，但她能断定的是，如果宓和玉回府，那让辛光霁戒断五石散就更难了。
她须得尽快。
“至春，我有话跟你讲。”
盛瑶珈拉起辛光霁的手就往雅室去。
辛光霁边走边回头冲可儿和伏夏嚷着：“可儿，你这丫头别再欺负伏夏了啊，小心我让你家娘子罚你不准吃饭！”
可儿：“……”
二人又回到雅室，盛瑶珈一脸严肃，她将自己从最初起疑、到去向父亲盛元白求证、中间还在丹炉发现了炼制五石散的原料……林林种种，前因后果，一一告知给辛光霁。
辛光霁着实没想到，盛瑶珈进府这段时间，竟琢磨了这么许多东西。
“瑶珈，你好生厉害。”
辛光霁发自内心地赞叹到。
盛瑶珈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句：“啊？”
“我长这么大，除了师父，从未有人在我身上花如此多的心思。”辛光霁听完就是感动。
盛瑶珈苦笑：“唉，至春，方才你可曾认真听我讲啊……”
辛光霁见她着急，看上去反而更娇憨可爱，忍不住伸手想摸一下她的脸颊，伸了一半，忽而又想起男女之仪，手停在空中，硬生生缩回。
这唐突的举动，自己也觉得好笑，冲着盛瑶珈就笑了。
“瑶珈，你只管放心，师父是不会害我的。”
辛光霁由衷地说了这话。
盛瑶珈也不知他是这种反应，本以为他会很吃惊，没料到，他似乎对自己的话不置可否，仿佛像听故事一般。
盛瑶珈有些难过，觉得自己很没用，明明已经到这一步了，往下却什么都不了似的。
“至春，那你说，我会害你吗？”
见她神情低落，辛光霁忙凑过来道：“当然不会，虽然你进府时日不长，但你本性纯良，我早就感受到了！瑶珈，我记得你初次见师父，也是赞不绝口，为何后来，生出成见呢？”
“我对宓真人毫无成见！”盛瑶珈又气又急，明明自己一心为他，却被他说对宓和玉有成见……
“好好，”辛光霁急忙安抚，“是我说得不妥，我是想讲，我师父是个好人，你与他相处不多，未曾了解而已。”
沉默。
雅间静得仿佛能听见对方心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