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星
风雪未停,黑夜再次降临,已经第五年,天空还是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漆黑大地上,有一座城,也是方圆万里内唯一的一座城,它叫孤灯城。
城里,一条略微偏僻的街道上,一个眼睛清澈的瘦弱少年,裹着一条破麻袋走在路上,破烂的布鞋无法阻绝街道上的刺骨冰雪,裸露在外的大脚趾刚被一片破瓦划出伤口都不知道,因为他的双脚早已冻得失去知觉。
没人知道,他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为了保住一口食物。
街道两边屋檐下,很多人挤在一起相互取暖,以求能熬过今晚,暂时还没睡得人不停哈气搓手,没人去看低头赶路的少年一眼。
少年叫白树,两年前跟随一大批流民进入孤灯城,和其他同样不幸的人相比,他又幸运很多,因为手脚麻利,能吃苦,得到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能果腹。
孤灯城吃苦耐劳手脚麻利的人还有很多,可为什么偏偏是他呢?因为他一个哑巴,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不会乱嚼舌根,所以更让人放心。
可惜雇佣白树的人根本不知道,进入孤灯城之前,少年的救命恩人叮嘱他,若想活着,少说话,最好别说话。
路过一处屋檐时,白树忽然驻步半蹲,似乎实在太冷,他用手轻轻搓拍着双腿,从裸露的脚趾到膝盖。
大约十几息时间后,他转头对一个被父母抱在中间没睡觉的小丫头一笑,食指放在嘴唇示意小丫头不要出声,随后起步离开。
小丫头忽然把整张脸露出来,看上去年龄跟少年一般大小,她的脸很精致,即便脸上的污渍也很难掩盖。
此时的她,完全忘记父母不让她轻易露面的嘱咐,她只想再看少年一会儿,似乎想把少年的背影,刻在自己那双漂亮的眸子里。
没人注意到,那屋檐下的寻常一家三口,从三个月前,他们的麻袋里,会不定时多出两口食物,或者两枚铜钱,两夫妻很聪明,从不声张。
白树不是什么圣贤转世,动恻隐之心的原因无非两点,一是在那对夫妻身上,看到了父母的影子,二是曾经的逃亡日子里,父母为他做出榜样,若有余力,帮一把其他人。
没一会儿,他拐进一条幽暗的小巷,轻车熟路的七拐八拐后,双脚踏在主干道上,面带微笑看着对面的占据四间店面的酒肆。
正常情况,他下工后会直接回“家”,但是今天又是酒肆说书先生讲故事的日子,他不想错过。
说书先生姓张,据说是个秀才,半年前来到孤灯城,看上去四十来岁,双鬓半白。
酒肆原来的店面本来只有一间,硬是凭借他远超凡人的见识,用一张天花乱坠的嘴,让酒肆的生意愈发火红,直到扩展到今天的四间铺面。
此时酒肆可以用人潮汹涌来形容,连门口都站满了人,白树凭借瘦弱的身体,猫着腰找缝隙,废一番力气后成功钻进去,遗憾的是,白树又没听到张秀才是如何接上一回的内容。
抬头望去,二楼最中间凸出一方小台,那是专属张秀才的位置。
一身淡蓝色衣衫的张秀才满脸红光,身前桌子已经放了好几坛酒,都是酒肆客人送的,以往最多有一两坛,看来今天讲的内容深得客人欢心。
哗的一声,张秀才忽然拿起折扇甩开,听客们见此无不心神一紧,因为他们知道,一但张秀才甩开扇子,便是故事最精彩的时候。
白树也双拳紧握麻袋,一脸期待地看着意气风发的张秀才。
“眼看神族便攻破太皇黄增天,重新夺回三十三重天,届时各族必定遭受神族疯狂报复,我人族又要多出万万人流离失所,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初元终于将万家绝学融会贯通,万招归一,他破关而出,人还未至,四柄新炼制的飞剑,已经率先抵达太皇黄增天。”
“这四柄飞剑可称得上诛神至宝,第一柄飞剑的名字,你们可知叫什么?”张秀才故意卖一个关子,听众不满催促,他才继续说道。
“诸位也知道,李初元率众族起义,试图推翻神族,那该死的神族掌控世间万物法则,一怒之下,遮日避月,使得大地永堕黑暗,而李初元第一剑,名为点灯,以剑代日,照亮天地,可谓重分昼夜之功。这一剑之下,邪神妖魔,全部无所遁形。”
听到这里的白树忽然愣住,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一剑温暖,若非这一剑,他已经成为妖魔的腹中之餐。
只是,那一剑虽然给了白树新生,却也成了白树经常在睡梦中惊醒的梦魇。
他记得,神明遮日蔽月前,家里有六口人,爷爷、叔叔、婶婶和父母,以及他。
那年,闹饥荒。
镇上没有一棵树有树皮,没有一片土地能看到野草。
镇上唯一还是肥头大耳的人便是屠夫。
某个晚上,爷爷主动离家时,父母抱着他,逃离小镇,即便小镇外同样尸骨累累,没有人知道往哪个方向逃能活命。
那年,他继承了爹的倔强和坚韧,知道做人一定要有底线和坚持。
那年,娘永远不会在他面前愁眉苦脸,他学会人要有希望,要有该有的善良。
几个月后,爹娘带着他逃过饥荒,爹娘抱着他哭了,他虽然不懂,也跟着哭了。
只是,看到的希望,在白昼突变黑夜中破碎,很多人在黑暗中的被妖魔叼走。
爹娘又带着他逃亡,这一逃,便又是三年。
有一天,爹娘听说,有一座孤灯城可以抵挡黑暗,那是一片人间乐土。
只是后来,只有他到达孤灯城,爹娘没来。
他忘不了黑夜突变白昼时,看到父亲只剩半截身躯,死死抱着妖魔,满口鲜血嘶吼着让母亲抱着他快逃。
他忘不了最终母亲没能成功带他逃走,浑身颤抖地捂着他的眼睛,哭着安慰他,小草,别怕。
不过,他忘了最后怎么活下来的。
他只记得一个应该是救命恩人,却看不清模样的蒙面绿衣女子,将他送到一支往孤灯城迁移的流民队伍里,把一支木制剑符挂在他脖子上,最后轻声告诉他,
“若想活着,少说话,最好别说话。”
往后两年时间,白树见了不知多少人从麻木到疯狂,而他尽量忍着,让着,思考着,实在避无可避时,才会乘人不备,完成以弱胜强的杀人之举。
二楼的张秀才口绽莲花,继续说着后面三剑,如何精彩绝伦,如何振奋人心,如何让听众们眼中燃起希望,白树已经不得而知。
直到听众意犹未尽纷纷散场,他才回过神。
张秀才拿起黑色的破旧披风,摇摇晃晃下楼,与白树侧身而过,走进不久前白树经过的小巷。
“小哑巴,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赶紧走,我们要打烊了。”酒肆小二轻轻推了一下白树。
白树这才举步离开酒肆,他站在人影已经越来越深的大街上,看着已经失去张秀才背影的幽暗小巷,眼睛忽明忽暗,不知想着什么。
没一会儿,酒肆最后一扇门关上,吹灯后,孤灯城似乎又昏暗了一些。
他这才向“家”走去。
所谓的家,其实是一座破庙,庙宇中的神像早已被推倒,门窗长年失修,部分区域外面下大雨时,里面下小雨。
即便这样,对很多流民来说,已经是上佳的风水宝地,因为破庙不仅仅可以勉强遮风避雨,还离孤灯城的驻防点很近,有什么万一,能第一时间得到庇护。
白树凭借一份稳定的工作,交出月钱和部分口粮,让庙里的地头蛇,分给他一块两尺宽的宝地。
庙里有一个地头蛇的忠实狗腿子,许多人暗地叫他陈瘸子,在他淡漠的注视下,白树从怀里摸出一块白天省下来的馒头,放进一个大铁盆里,正要回到自己睡觉的地方休息时,陈瘸子忽然冷声道。
“小哑巴,我记得你是今天领月钱吧?给老子装傻是不是?信不信明天把你赶出去。”
白树慢慢转身走到陈瘸子身边,把身上仅剩的八文钱交给出去。
一个月包吃外加十文钱,便是他一个月的收益,这些事情陈瘸子早就打听清楚,目的就是压榨干净,以讨地头蛇欢心。
可惜住破庙里的人敢怒不敢言,即便搬到外面去住,大概率也是保不住月钱,会被其他流民抢去,甚至还有被打死的风险,而且破庙的地头蛇经营有道,有人病了帮忙医治,谁家没有一两个病人?
单独找城中大夫看病,他们根本负担不起。当然,地头蛇找人帮忙医治也不是免费的,没钱?简单,用劳动力换取治病钱。
破庙晚上空着的地方若没人睡,都是被地头蛇拉去压榨劳动力了。
陈瘸子看着手里的铜板,皱眉问道:“怎么只有八文?”
白树掀开破麻袋,示意让陈瘸子搜,陈瘸子二话不说,真就上手搜身,最后尖酸刻薄问道:“你是不是藏起来了?还是拿去买东西吃了!”
白树连忙摆手,一阵比划,陈瘸子哪能明白,更不会同情,他一把抢过白树裹在身上御寒的破麻袋,扔到庙外,骂道:“死哑巴,钱不够还想睡里面?今晚就睡外面,回头我问问,哪里还缺人,把这两文钱补上了再回庙里睡。”
白树默不作声,静静走到庙外捡起破麻袋,找了一个风要小些的地方躺下,他努力把身体缩成一团,但是破麻袋依然不能完全把他身子遮住。
他并不恨陈瘸子这样的人,不是不敢恨,只要没危及他的性命,能活下去,一时的欺压,他都能忍,他心中恨的是吃掉父母的妖魔;是遮日蔽月,把黑暗撒到人间的神明。
昏暗的灯光中,他双手怀抱,一只手握着挂在脖子上的木制剑符,嘴唇轻轻动了两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果懂唇语的看到,很容易知道他说了什么。
瘦弱的少年在说。
爹。
娘。
渐渐,少年睡去,眉头时而微蹙,似乎睡得得很不安稳。
梦中,他身处无尽的黑暗中,无论怎么跑,好像都在原地踏步,大声呼喊也没人回应他。
忽然,周围出现熟悉而让人心惊胆颤的沙沙声,每当这种声音出现时,父母遇害那一幕很快会跟着出现。
就在少年即将惊醒时,无尽黑暗中,一颗孤独的星星突然出现在天边,宛若一盏孤灯,在无尽黑暗中,给绝望的少年指点方向,少年不顾一切的朝星星追去,身后的沙沙声渐渐消失。
睡梦中的少年并不知道,他握在手里的木制剑符,此时散发微乎其微的绿光,温暖着他冰冷的手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