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春(六)
顾文夕一早便收拾妥当,带着暮秋和几个宫女朝皇帝的书房走去。
比起宣贵妃的三公主那样众人前呼后拥的架势,顾文夕一向去哪都只有三四个人跟着。
路上的宫人们见到顾文夕都连忙停下手里的活计低头跪地行礼,这其实也是顾文夕不愿意四处走动的主要原因。
或许她一条路还没走完,这路上就已经乌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了。
虽说这是宫中规矩严苛,以往倒也不至于严苛到这个地步,但到底为了避免麻烦,如非必要她也极少在后宫里走动。
其实这原本是有缘故的。
肃明帝宫中嫔妃不多,但也有数十号人,再加上零零散散的采女,也有差不多一百来号人了。这件事便是发生过年的不久前,文惠苑的惠贵人娇纵跋扈在后花园冲撞了长公主,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长公主的庶母,便是长公主的长辈。
还大言不惭的说若是儿女给长辈行礼,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又哪有长辈给儿女行礼的事情。
这件事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被中宫皇后知道了。午膳还未过,这事儿又传到了肃明帝的耳朵里。
肃明帝连午膳都没用,便直接到了皇后的凤梧宫里。
惠贵人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个劲儿的磕头认错。而皇后则是一言不发的坐在高位上,等到皇帝来的时候,也只是轻飘飘的说了一句:“惠贵人到底是陛下的爱妾,说出的话都比旁人底气足一些。”
说完,皇后就自顾自的离开了,丝毫没有要处理这件事的打算。
后来的事情,顾文夕也只是知道父皇黑着脸从凤梧宫出来,而惠贵人被打进了冷宫。
在那以后,皇帝下旨宫中所有一品以下的嫔妃皆要向长公主行礼问安,如有不从者,宫人重杖五十,嫔妃禁足三月。
也就是在那以后,顾文夕便更加不乐意在宫中溜达。
倒也不是说她不计较规矩,只是怕又生事端。
高随在书房外候着等肃明帝随时传唤,远远地便看见了顾文夕过来,连忙扬起笑脸,带着门口的侍卫宫人行礼问安:“老奴,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高公公免礼,”顾文夕微微颔首,看着原本该在里面侍奉的宫人全站在外面,有些不解,“公公怎么站在外面,不去里面侍奉着?”
“方侯爷在里面跟陛下汇报政务呢,奴才不好在里面听着,便出来了,”高随弓着腰笑着回答道,看着顾文夕又问道,“您今日是来给陛下请安的吧?要不要奴才去通报一声?”
“不必,我原本只是担心父皇政务劳累,带了一些羹汤来的,”顾文夕拦住了高随准备示意身后的太监传唤的动作,“既然父皇有政务,那我也不便打扰了,这些羹汤有劳高公公替我带给父皇就是了。”
说完,便示意暮秋将食盒递给高随。
“殿下,陛下如果看到您亲自给他送进去,想必会更高兴一些,”高随双手揣在宽大的袖子里,眼睛笑得眯了起来,丝毫没有打算要把食盒接过来,却还是躬着腰与顾文夕讲话,“陛下这些日子也是天天念叨着您呢,看见您啊,指不定多高兴呢。”
顾文夕原本也只是想请安后顺便去看望一下舅舅,去舅舅那里倒也不拘什么时辰,也就同意了,只不过她没有听高随的去偏殿休息,只是站在书房前等着。
也没等多久,方郃便从书房里出来了。
方郃第一眼便瞧见了顾文夕,连忙抬起步子加快了动作,在顾文夕面前站定,拱手行礼道:“方郃见过长公主殿下。”
这个场景顾文夕早在普光寺已经见识过了,倒也显得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可高随却是实打实的被惊着了。
这位方侯爷不苟言笑,公事公办的模样早就深入人心了,高随每每见到他,那都是一张面无表情的样子,以至于高随都以为这位方侯爷生来可能便是如此模样。
可刚刚,他居然是嘴角带着笑意向长公主问安!?
高随几乎是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个与往常截然不同的男人。
方郃看顾文夕沉默的样子,自然知道有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但他不会再犯一次以前那样的错误,于是他微微叹了口气,看着顾文夕低声说道:“殿下原来不想跟我说话的传言是真的了。”
暮秋都被吓到了,传言?什么传言?
高随更是一副不小心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事情一样,一脸惊惧的模样。
顾文夕有点懵了,她微微蹙眉想了想,才不确定的问道:“侯爷从哪里听到了这样的传言?”她本人都一无所知。
“唉”方郃像是情绪十分低落的模样,他叹气的声音也是极轻,若不是离得近,顾文夕都怀疑自己连他说的话都要听不见了。
“连柊越都说长公主并不待见我,让我平日少在殿下面前露面,以免惹得殿下不快。”方郃脸不红心不跳的拿自家兄弟做挡箭牌的模样,倒是让顾文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原本她也并不是不待见他,只是多多少少看到他便会想到前世自己,心里也或多或少有些不自在。
她虽然不是什么爱钻牛角尖的性格,但是重新让自己完全接受一切,也得慢慢来才行。
可方郃这会来得这么一出,倒是让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对他的态度表现得太冷漠了,以至于会有这样的流言传出来。
“侯爷多虑了,我一向鲜少与人交往,又常年待在宫里,”顾文夕看着他那样一副似乎颇为难过的神情,又只能硬着头皮解释,“我不善言辞,故而与侯爷说话说得少了一些,请侯爷见谅。”
“殿下言重了,原是我误会了殿下,该我向殿下赔罪。”听完顾文夕的话,方郃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脸上甚至都带了些许笑意,“殿下原谅我心直口快便足以了。”
高随听到这里,脸上的震惊已经很难掩盖住了,他低下头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心直口快?高随止不住的在心里想,往常与皇帝就某一项事务讨论时,这位方侯爷一脸刚直不阿的模样,可丝毫没有因为对面的是皇帝就有所收敛。
这会儿是怎么了?
高随想不明白。
别提他想不明白了,直到方郃告辞离开了许久,顾文夕也没想明白。
收敛了心神,顾文夕走进了书房内。
“儿臣给父皇请安。”顾文夕只是跨进了内门,便规规矩矩的行礼请安。
“文夕啊,不必行礼,进来吧。”左侧小室内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等到顾文夕进了小室,才发现这小室内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文稿,显然是根本没收拾。
顾文夕只好慢慢弯下身,将近前的文稿都悉数捡起来,肃明帝见她没什么动静,抬头才发现自己的女儿在给他收拾满地的文稿。
“文夕,来坐吧,一会儿让他们收拾就是了。”
肃明帝既然说了,顾文夕也只好先把手里的文稿都搁在了书案上才落座。
见她坐下了,肃明帝才唤高随带人进来收拾。
肃明帝看着自家嫡长女的侧脸,才发现平日都没仔细瞧过她的模样。
皇后的容貌自然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太子与她都在眉眼处有一些皇后的影子在里面。
肃明帝一向清楚自己的这几个子女的脾性,太子自然不用多说了。而他与皇后唯一的女儿,懿和长公主,肃明帝倒是头一次犯了愁。
皇后与他是结发夫妻,感情一向很好,中宫皇后的尊容自然不是谁都能挑战的,更别提宫中这些其他的嫔妃,有没有胆子敢跟皇后叫板了。可就是这么离谱的事情,偏偏发生在他的长公主身上了。
皇后是武英侯沈行之的胞妹,武英侯世代从戎,是武将世家,皇后身上自然也有一些武将的习气。肃明帝早些年也是御驾亲征过的,也是有杀伐果断的武人习气。
可他们俩唯一的嫡长公主却偏偏是个性格温婉,乖顺谦和的孩子。
肃明帝不止一次的担心顾文夕的婚事,世家门第太高的怕他们傲慢轻视,门第差一些的又觉得配不上他的嫡长女。
皇后虽说不着急,但到底还是召见了一些人了。肃明帝自然也不能闲着,也开始悄悄打听这京中的世家公子。
肃明帝与皇后就两个孩子,虽说与其他嫔妃也有子嗣,但是在肃明帝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是偏袒与皇后的孩子。
太子为人沉稳干练,婚事也早就定下了,也没什么可操心的。
肃明帝平日里的政务处理完,便是研究各家各户的青年才俊。
以至于顾文夕来请安时,肃明帝都止不住的叹气。
顾文夕倒是没见过自己父皇叹气的模样,还以为是政令不顺,她有些不解的看着一旁伺候父皇的高公公。
高随又不能对着长公主直说,是为了您的婚事发愁,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的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高公公低头装作不知情的模样,顾文夕到底还是看出来了,只能将暮秋端来了甜汤接过来,递给肃明帝:“父皇何事如此发愁?”
肃明帝接过玉盏,喝了一些,愈发觉得还是自己的女儿贴心一些,但是又更加担心她以后的婚事。
“倒也不是发愁,”肃明帝还是将这件事说了出来,说完看着顾文夕的表情,发现她什么神情也没有,以为她也是如此担心,赶紧出声安慰道,“文夕啊,你不必烦心,父皇和你母后自然会好好替你选择夫婿的啊。”
顾文夕没什么表情是因为她知道最后父皇选定的是谁,前世父皇最后为她选定的是朔阳侯云家的世子,云回舟。
朔阳侯云家世代都在南境驻守边关,肃明帝定的这个婚事,原本便是相信云家没有轻视长公主的胆子,可惜这婚事刚刚提出来,那时的她便拒绝了。
因为她拒婚这件事,皇后没说什么,肃明帝倒是气的够呛。
“儿臣倒也不是烦心,只是这事让父皇和母后如此忧心,儿臣有些过意不去罢了。”顾文夕见肃明帝这样安慰自己,摇了摇头才笑着解释道,“儿臣身无长物,也不像三妹那样讨人喜欢,就只能让您与母后操心了。”
肃明帝一听她这么说,顿时脸都拉下来了:“你这是什么话嘛,你是朕与皇后的嫡女,你自然有你的尊荣,更何况你三妹那个惹人的本事,还好你没学到!”
顾文夕倒是很久没在宫里转悠了,重华宫也鲜少传来其他宫里的事情,现在听肃明帝这么一说,她倒是有些惊讶了:“三妹又闯祸了吗?”
说“又”自然是有缘故的,三公主的母亲是宣贵妃,贵妃溺爱子女这也是在京中出了名的。早些时候,她刚刚得了懿和的封号,她这位三妹便天天缠着肃明帝也要封号。
这事被皇后知道了,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三公主大了。
宣贵妃头一次下了狠手,把三公主打了一顿,在烨芳殿躺了整整三天才下地。
在那以后三公主到哪里都十分避讳谈起自己这个长姐。
“哼,你不提倒好,一提朕就生气!”肃明帝放下玉盏,鎏金的桌案跟玉盏磕出的动静倒是把一旁的高公公都吓得一抖,“她小小年纪,居然在公主府豢养幕僚!这是皇室公主能干得出来的事情吗!”
这事顾文夕倒是第一次听说,前世她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件事情。
“三妹还小,您与贵妃娘娘说一说,还是规劝着一些比较好,”顾文夕站起身,走到肃明帝身边,伸手替肃明帝顺顺气,“虽说皇室公主无论怎样都是不愁嫁的,但是这名声还是得为以后的夫家做考虑。”
这句话完完全全只是顾文夕的场面话,其实肃明帝也能听得出来,但是女儿贴心劝慰还是让她舒心不少的。
又说了一盏茶的话,顾文夕才走出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