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春(二)
昌平来的时候,顾文夕正在案前坐着看书。
“懿和姐姐,我来啦!”昌平拎着裙摆便直冲冲的跑了进来。
合上书,顾文夕抬起头来看着她哭笑不得的说道:“你啊,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小心给你的掌教嬷嬷看到了,她又要罚你站一整天。”
闻言昌平立刻马上弯腰拍了拍裙子,然后站的笔直,“我站好了!”
顾文夕失笑道:“行了行了,坐吧,现在外头风大,等一下咱们再出发。”
昌平立刻马上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窝靠在椅子里,“懿和姐姐,我们能不能不去普光寺啊?”
顾文夕在她落座后,继续翻看手里的书,听到她的话,她抬眸看着眼前的人,“不是你一直叫着要去还愿的吗?”
“我之前是想去,但是现在又不想去了。”昌平瘪了瘪嘴。
顾文夕看她的表情,心下了然,她挑眉问道:“徐子戊又给你气受了是吧?”
“……好端端的,提他干嘛……”昌平一听这三个字,脸色的神情变得更加不高兴,“……他就是个没脑子的傻子!”
顾文夕忍笑着,轻咳了一声,“咳,好好好,他是傻子,所以你不高兴还是因为这个傻子做了什么吧?”
昌平瓮声瓮气的嘟囔道:“还是因为他跟裴怀绪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出了宫门,结果是去花楼!被我抓到了还不承认!”
徐子戊是户部侍郎徐任的儿子,他大哥是太子的侍读。徐子戊从小便是追猫打狗的这么一个性子,即便是入了皇家书院,他依旧如此行事,书院的先生们早就拿他没办法了。
但是说到裴怀绪,顾文夕还是有些意外,难道她前世着实被那个人迷得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吗?在她印象里,裴怀绪向来都是一副矜贵自持的贵族公子的做派,倒是没见过这样一个……会逛花楼的裴家二少爷。
“裴家少爷为何会与他一同去花楼?”顾文夕放下手中的书,看向昌平,“我记得裴家大公子…如今倒也不能这么称呼了,那位大学士不会如此放任自家弟弟吧?”
裴怀绪的大哥,是前年的金科状元,入了翰林院,如今正是正三品上的殿阁大学士。
提到他,顾文夕才发现自己对这么一个文采奕奕的状元郎,也没什么印象。
她暗叹了一口气,捏了捏眉心,“所以你跟着他们一同去了花楼?”
“懿和姐姐!你、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昌平被顾文夕的问话弄得涨红了脸,连忙摆手否认。
顾文夕好笑的看了她一眼,端起茶盏,没再多说什么。
这会暮秋进来了,她先是福了福身,才开口道:“殿下,郡主,马车已备好了,现在外头风停了一些,如果这会出门的话,天气还不错。”
“好,我知道了。”摆摆手,顾文夕先让暮秋退下,随即侧头看着还是别别扭扭的昌平,笑道,“好了,就当出去散散心就是了,走吧。”
顾文夕身为长公主,她拥有自己品级的马车,昌平即便与她关系甚好,也晓得分寸,准备转身去后面那辆马车。
顾文夕喊住了她。
“昌平,你与我同坐便是,”顾文夕示意暮秋撤了后面的马车,她伸手拉住昌平的手,语气柔和,“自家姐妹,又何必在乎那些虚礼。”
昌平虽然随心所欲惯了,但是也知道这是不合规矩的事情,因此有些犹豫。
“懿和姐姐……”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着头。
“就当是陪我好了,来吧。”
顾文夕一向都没什么架子,这从她合宫里的宫女太监那里都能看得出来。
宫里头到当差的,都巴不得被分到长公主跟前伺候,脾气好心地好的主子,谁不想在她手底下做事。
顾文夕倒是不知道宫女太监们的想法,她只是习惯了安静一些,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普光寺到底还是在京郊,即便临近官道,这雨后的道路也不好走,一路上的小水坑,还是让马车有些摇摇晃晃的。
“早知道应该不来了!”昌平捂着头上刚刚磕到的地方,撅嘴不耐烦的嘟嘟囔囔道,“这路也太不好走了!”
“坐马车呢,你以为这是躺在自家的榻上那般平稳啊?”顾文夕好笑的看着她,伸手轻轻的替她揉了揉被磕到额角,轻声安抚道,“马上就到了,到时候找主持讨一讨药酒,替你擦一擦吧。”
昌平点点头,乖乖的窝在她的身边,环着她的胳膊,靠在她的肩上,闭着眼睛不再说话了。
顾文夕握着她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失笑着摇了摇头。
昌平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不没一会儿,她竟然睡着了。
顾文夕看她睡得香,倒也没将她喊醒,只得小心翼翼的护着她的头,别摇晃又磕到车壁上了。
到普光寺时已然已经是中午了,昌平倒是睡得没心没肺,暮秋见半天车里毫无动静,以为有什么事,连忙掀开车帘查看。
等她探头查看时,只见她家主子十分无奈的扶着昌平郡主的额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马车已然停了。
“殿下,”暮秋看昌平还未醒,也不敢冒然高声讲话,只能压低声音,带着气声说道,“普光寺到了,殿下是这会进院中,还是等郡主醒了再进?”
“你喊昌平的贴身婢女进来,让她看护昌平,”顾文夕到底还是担心普光寺的主持等着,轻声道,“昌平这几日都气闷着,想必也没休息好,先让她好好休息,我进院中先去见主持就是了。”
“是。”暮秋闻言微微福身,便转身立刻去办了。
普光寺她倒是许久没有来过了。
尤其是前世在普光寺与那人见了一面之后,此后她的时间多半也都浪费在那人身上了。
跟她记忆的寺院,还是一模一样的。
就像从来都没有改变什么一样。
暮秋看顾文夕正对着寺院的牌匾看着出神,小声说道:“殿下,这寺中的牌匾是方侯爷亲自为主持题的字,亲自换的呢。”
脚下动作一顿,顾文夕心下猛地一跳,可她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抬头看了看那块匾额,宽大衣袖下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缩紧。
这的确是他的字。
大概是在那以后她的重点全然都在他的身上,以至于他的字帖,都能让她欣喜许久。
仰仗这样的好记忆,她第一时间便认出了他的字。
过去的记忆里,多多少少没什么特别快乐的事情。但人总是这样,忘掉得少,记住得多。
也就是在那以后,她的记忆全都是关于他的事情。
她一辈子循规蹈矩,却偏偏为他第一次没了规矩。
“……走吧。”缓慢的舒了一口气,顾文夕淡然笑了笑,由着暮秋扶着她往院中走了进去。
主持方丈已然等在那里了,见顾文夕走进来,也只是不卑不亢的道了声“阿弥陀佛”,便引她进入大殿内进香。
“方丈师父,”顾文夕跪在蒲团上,喊住了默默退开的方丈,她抬眸看着眼前慈眉善目的佛像,问了一个问题,“若人死后能得到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您觉得什么会是最重要?”
老和尚知晓她的身份,却不知她为何会问一个如此奇怪的问题,但略加思索后,还是给了自己的答案:“老朽觉得,若真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也许大多人会选择弥补遗憾吧。”
“何以见得?”
老和尚笑了笑,“世上安得两全法啊,殿下,”老和尚走近顾文夕面前的香炉,指给她看,“这里面,一些是愧悔,一些是祈愿,还有一些便是遗憾。”
眼前的香炉历经时间的打磨,早已不复原来那般鲜艳的色彩,反而愈发的古朴,历久而弥新。
“殿下,世上的烦恼比这香炉里的灰烬多上许多,可终究装不下所有的一切,”老和尚伸手捻了一撮香灰,放在自己的掌心,“若我每时每刻牢记这些烦恼,这香炉一刻也装不下老僧的烦恼。”
说到这,老和尚突然拍了拍手里的灰烬,香灰在空气里四散开来,直至消失,“若老僧丢开,那这香炉里,便再也没有烦恼了。”
“殿下,这在于您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老和尚说完,躬了躬身慢步离开了大殿。
顾文夕看着眼前的香炉,自嘲的笑着。
其实,她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不甘心吧。
她甚至都没有怨愤这种情绪。
说到底,前世的一切,不过是她自讨苦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