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紫气东来(20)
二十章
府中人手就位得很快, 等到晚间逍遥子下职时,已经将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
逍遥子中午在皇宫留饭,晚上回来才略略将府上人扫视了一遍。
姜虞便把白日的事尽数说了, 谈到府上多出的人是巫行云师姐的门下时, 逍遥子还不置可否,但提起三个人之间的事,逍遥子才变了脸色。
逍遥子气怒难消, 一脸“究竟还有完没完”的神情。
怕是这些年最糟心之事全在这三个徒弟上面了。
说起这三人纠葛的事时,还在餐桌上,逍遥子听完当即撂了筷子, “你是掌门,以后你这几个师兄师姐的事别在提到我眼前来, 心烦!”
逍遥子气闷地走了, 姜虞却淡定地继续吃着饭,指着桌上几道未动过的菜对四剑道, “过会儿把这些菜到厨房里热一下, 给师父送过去,咱们府上节俭, 不留剩饭。”
天朗气清, 惠风和畅。
随着天气逐渐回温, 皇帝的身体也一日好过一日。
姜虞疑心这和逍遥子常常在宫中留饭有关,反正开封内外,朝堂上下都知道,新任的苏大人是官家的心头好,劲头直逼当年的王相公。哦,对了,这苏大人回朝还有王相公的一份力气。
自王安石第一次罢相后, 新党内部多有互相攻讦者,变法派领袖由韩绛一直换到蔡确,苏仪(逍遥子)的重新入朝不知又会引发怎样的连锁反应,不少人都在观望。
其实说起苏仪,朝堂诸位官员心里也称奇。他本人是新党成员,叔父苏颂却是中立派,交好的王安石是新党领袖,旧党官员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他也上书力保,看起来好像是哪一面都叫好,都不得罪,但细细分析其实是对事不对人。譬如乌台诗案,少有敢沾手的,苏仪就敢,当时新党内部也颇有微词,不过随着后来辞官也不了了之。
苏仪以权知开封府的角色重新入朝,再加上皇帝身体日渐康泰,许多人都觉得这是一个新的政治暗号。
结果没想到,元丰七年六月,赵顼重新召王安石入朝,任尚书左仆射,加中书门下平章事。同年七月,立第六子赵煦为太子。
赵煦立为太子之后,又接连诏升新党年轻官员为东宫侍读、侍讲。看来是要将下任储君也教导成坚定的改革派。
这对新党来说是件大好事,但对旧党可就不那么美妙了。从极其阴暗的角度讲,赵顼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等他驾崩之后,朝上必将迎来一次新的洗牌,那是旧党的机会,若是能培养一个对旧党支持的官家,那才是真的旧党对新党的大获全胜。
可事实没能如此发展,赵顼的身体大好,又立了太子,王安石又回朝压制了新党内部的互相攻讦,眼看事情又向着新党有利的方向发展,旧党可就坐不住了。但这一次赵顼的态度极其坚决,一改永乐城之战时的颓废,或许一个健康的身体让人对生活充满了积极的态度,赵顼对改革也表现得极为积极。
赵顼早年与王安石共商变法大计,晚年却有些优柔寡断,再加上朝内外物议如沸,终究是没能抵抗得住压力,任由王安石罢相。这一次病体恢复,也或者生病时见了太多旧党官员的“眉来眼去”,抑或后宫之中太后高氏也偏向保守派的政治倾向,总之,这一次赵顼对王安石回归的安排是极为强硬的,老搭档合体,默契不用言说,任凭部分旧党官员奏折雪片似得涌来,赵顼也不为所动,还发落了不少官员。
赵顼头路先锋抗住朝内外压力,王相公自然不能拖后腿。他这几年避居江宁,将新法从头到尾回味,看清了优势也看清了劣势,回朝后,将新法做了进一步的改进,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也时常与变法派内部官员商讨,新党因为王安石这块大石压下,即便仍有不和,但也不曾继续作妖。
很明显能看到的是,逍遥子越来越忙,休沐时也常常不在家,那便是去宰相府上了。不过对待姜虞的学习并没有放松,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指点姜虞功夫。
逍遥子在开封有农田
,姜虞会定期安排人视察,就用当初留置不用的灵鹫宫门徒。这些人被派到农庄上,就真的当自己是管家庄户,将农田打理得井井有条。
姜虞还担心有些大材小用,梅剑解释道,“这不算什么,从前在山上我们也会抽调人手负责田地、商铺等一些外门的生意,尊主命我们前来,带来的人也多是这方面的好手,就是怕少主和先生这边有需要。”私底下,四剑还是习惯称呼姜虞为小主人,但对着逍遥子,知道这是童姥的师父,开派祖师,心中总有畏惧,不知如何称呼,只好尊称先生。
姜虞还以为灵鹫宫只是单纯靠门下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供奉,原来人家是有自己的生意,她好奇地问,“都是些什么营生?”
梅剑道,“田庄、布庄、酒楼、书肆……很多,天山下三个镇子大半的商铺背后的东家其实都是灵鹫宫门下的,有些是我们亲自去管,有一些干活的掌柜也不知道东家的来历。宫里女子多,有一些年纪大了武功跟不上,或者是体弱身体适应不了山上的清寒,尊主就安排她们去山下看管生意。”
姜虞还有些想问,难道不怕她们背叛吗?但看到梅剑等人提起巫行云就一脸笃信的神情,又把话吞了回去,巫行云是什么人,灵鹫宫又是什么地方,连三十六洞、七十二岛都能弹压住,难道还制不住这些弱女子,何况这些人多是孤苦女子,世道压迫求到童姥门下,有栖身之地,还能学一技之长让自己在世间立足,已是莫大恩情,只怕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哪里会有背叛的念头。
姜虞又感叹巫行云的细心周到,派遣的人手没一个是无用之人。其实,从四剑就能看出巫行云极为擅长调/教手下。梅兰竹菊虽然是四胞胎,但性情迥异,梅剑作为大姐,更沉稳,兰剑话极少,竹剑有些泼辣,菊剑最活泼,也是最先适应开封的生活,每次见她眼睛都是亮晶晶的。她们模样相同,初时只能从衣饰的颜色辨别,浅红色的是梅剑,月白色的是兰剑,
浅绿色的是竹剑,浅黄色的是菊剑,正合梅兰竹菊四色,到后来熟一些,不靠颜色姜虞也能认出,看到她们就有些想起从前陪在她身边的茯苓、白芷、半夏和细辛四女。
梅兰竹菊从小长在天山,隔绝人烟,如今见到山下的人间烟火缭乱,都大感新奇,更觉得跟着小主人是一件大大的幸事。
姜虞带着竹剑和菊剑去“下乡考察”。
姜虞扮做男装,装扮上也多加了几岁,看起来像个十四五岁的小公子,穿着普通的料子,皮肤微黄,像是那种家里有几个小钱却又不太富贵的人家,竹剑和菊剑穿的再次一些,她俩对易容都有些心得,装扮成两个小厮也不露马脚。
姜虞选了一个远离城中心的一片田庄,如今正逢夏收末尾,佃户刚忙了半个月抢收工作,现在闲下来就坐在阴凉处闲聊。
头顶是一棵大榕树,远处是收割好的麦田,熔熔的日头烤得大地一片焦渴,农户们聚在树下躲阴凉。
姜虞借口过路,口渴来这里讨碗水喝。
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递过来三个木碗,一笑露出一嘴牙,极开朗道,“相逢就是有缘,别的吃食没有,但水是管够的。”
姜虞接过水“吨吨”喝完,背后的竹剑菊剑有样学样也跟着喝了。
水一入喉,一股清甜味,姜虞用袖子擦嘴,赞了一声,“好甜的水。”
青年就笑,指指大路对面的一处草屋,草屋大开着门,能瞧见院里一口井,“井水,甜得很,你看我家的井,离得可近了……”
有个拿草帽扇风的老大爷就道,“六娃,又开口炫耀你们家那口井啦。”
日常生活,谁也离不了水,家里有口水井,吃水用水都方便,村里有口水井,浇地都能少走好几十里路。六娃就是有“井”人氏,这口井的具体来源都能追溯到他太太太爷爷那辈,他也是因为这口水井今年娶了媳妇,所以人逢喜事精神爽,见人就忍不住说两句,实际更想说他媳妇。
村里人被他说得多了都不上当了,如今见三个外村人
,就忍不住想开口,可还没提到他那媳妇就被打断了,周围人善意地哄笑,他就不好意思继续提了。
他不好意思,姜虞好意思,打听出来人家是新婚,热情地道恭喜,又从袖子里掏纸包,“可巧身上还有点东西,薄礼给哥哥添点喜气,别嫌弃。”
围观的农户过来瞧稀奇,指着纸包里的东西道,“这是茶叶?这可是稀罕东西。”
六娃赶忙一摆手,“那可不能要。”
现在喝茶之风盛行,除非是自家炒的粗茶,不然价钱比粮食都高。但看这纸包里叶片碧绿,一股心旷神怡的香味,就知道一定不便宜,要人家随这种礼,六娃可不敢要,接着虚心。
姜虞就笑,“不是茶叶,是自己家里晒的薄荷,现在天气热得很,把这薄荷泡在水里,清热解暑。六哥家里正好有水井,我们喝您村子一碗水,回赠一包薄荷叶,大家都尝尝。”
姜虞就叫竹剑和菊剑将薄荷叶洒在盛水的木桶里,又给农户一人盛了一碗。姜虞先把给自己的那碗喝了,又招呼其他人喝。
其余人喝了,果然觉得浑身清凉,头脑都清醒不少,有人就过来问这薄荷怎么采怎么晒的,姜虞来者不拒,详细地说了薄荷的功效、用法,还让菊剑拿了新鲜的薄荷出来给周围人看,教他们辨别,“这东西贱着呢,也好养,夏天最适用,一些头疼脑热,牙痛、喉咙痛的小毛病也能治。”
竹剑、菊剑面面相觑,可算明白为何出门的时候特地提醒她们带着新鲜薄荷出门了。
姜虞就靠着薄荷迅速和农户打成一片。
这些农户也是附近村庄的村民,现在的土地实行租佃制,他们正是租了逍遥子的地,种植自己的粮食。
农户靠地吃饭,闲聊着天就说起了新法的事。别以为这些人大字不识就不关心新法了,新法中的土地政策、税收政策可是和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就有人说了,“听说王相公又被官家请回去了。”
姜虞听此人话里忧心忡忡,
心思一转问道,“这不好吗,听说那王相公在地方任职多年,对田间的事知之甚深,他回来了,总比一些不通农事的大人要更了解民间事吧。”
大爷神色有些讶异,不仅是大爷,周围人都在说:
“呀,这可不知道呢。”
“真的假的?”
“不都说他不是个好官吗?”
六娃道,“先前不是发了什么‘青苗法’吗,后来好些还不上钱还不上粮的,听说逼死好些人家,这不就是这个王相公主持的?”
“青苗法”是允许百姓在少粮的时候借贷,按照利息收税,等到夏秋收粮的时候再连利息带本金一起还上。这个法的出发点是很好的,逢到天灾地里减产不至于叫百姓吃不上饭,可就坏在地方官员强逼借贷,或者提高利息,导致百姓负担更重。
姜虞把青苗法最开始是怎样的解释给他们听,六娃有点愣神,“那这么看,其实对咱们是有利的。”
先前打趣六娃的大爷刚才一直不开口,现在就说了,“其实咱们周边没有受害的,能借着粮的都高高兴兴的,秋里也能还上。”
有人道,“那怎么咱们这边……”
另有人回答,“咱们这边是天子脚下呗,没有那种黑了心的官吏,小郎君,是这么个事不?”
姜虞点点头,“是这个理。”
六娃皱眉,“那就不是王相公的错,可这黑心的官那么多,咱们这离官家近,就知道怎么回事,那些离官家远的,就该想这法是害他们的了。”
其实新法推行的艰难其中一点就是在于上行不能下达,往往出发点是好的,到了下面落实就变了样子,所以新法要改就得从最末端的官吏入手。但有句话讲“天高皇帝远”,下面的人要贪,上面的大佬如何知道,等到知道了,就是事情闹大了,挽回也挽回不了了。
姜虞捧着一肚子的心事回去,她这一次不仅了解了百姓对新法是怎么看的,还了解了他们对王相公是怎么看
的——道听途说,人云亦云,风评是很不好。
这跟保守党也有关系。
保守派的官员诸如韩琦、富弼、司马光都在洛阳安养,这些人都是鼎鼎有名的文坛大佬,而这些人的徒子徒孙,姻亲故旧又能织起很大的一张网。不能不说,对新法推行的阻碍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此。
王相公输在声望,不管是朝堂还是民间都是,若想新法顺利推行,还得把声望刷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