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有的人入睡对声音敏感, 有的人则对光线敏感，有的人两者皆有。
丛宁是属于对光线极其敏感的人。
罗赛了解她。她住在二楼，夏日清晨, 有时楼下除草机的声音都不一定能将她叫醒。朱莉嬷嬷每每上楼叫她吃早饭，也必定会将房门敲的砰砰作响。
但只要将她房间遮光窗帘拉开一条缝, 不必出声唤她，等过几秒，她自然会醒。
艾琳病房的光线太亮。丛宁上床时没有将窗帘拉拢, 也没用被子或衣服将眼睛遮住, 就那样端端正正地躺在艾琳身旁, 闭目沉睡。一副睡的十分踏实的模样。
她来时尚且精神奕奕，罗赛不认为她困到会在那种环境下一秒入睡。
看着监控视频中的丛宁, 罗赛隐隐有种不安感。
丛宁听完罗赛的讲述, 也有了点怀疑, 说：“其实我没想睡的，只是想在艾琳身边躺一会。”
罗赛说：“你睡的很沉。”
丛宁静默不语。她确认她在进入精神卫生中心后, 什么都没吃，连水都没喝一口，更没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想不通，丛宁便暂时先将这事放下，起身朝艾琳的病房走去。
艾琳被注射镇定剂后很快有了倦怠的症状，已经被护士合力安置在床上, 睡了过去。
应加明被这边的动静惊动, 从办公室赶了过来，正在走廊一角向安保人员和护士询问情况。眼睛不时朝站在艾琳病房外的丛宁和罗赛看来。
当然，他主要是看罗赛。毕竟艾琳发狂，是因为罗赛无故闯入她的房间, 将她从睡眠中惊醒的缘故。
丛宁没有进入病房。她站在门口，额头轻轻抵着门框，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艾琳。
罗赛不想在这里久待，在一旁低声催促：“注射镇定剂后艾琳最少会睡3个小时，让她好好睡一觉。我们先回家。”
“不想回去。”丛宁说。
“为什么不想？”罗赛猜测：“是我妈说你了？”
今天一早，丛宁和党梵私下交谈过。具体谈的什么，罗赛并不知道，但猜测是和丛宁休学有关。
“她没说我。”
党梵什么也没说。没有提柏安、丛芸。当然，她也没提丛宁被强制休学的事。
反倒是朱莉嬷嬷给党梵端来咖啡时，瞪了书房内的丛宁好几眼。
“那为什么不想回去？”罗赛察觉到丛宁语气不对，但他脾气也不好，不仅没有宽慰丛宁，说这句话时语气隐隐还有点凶。
丛宁没吭声。她伸手拽过门把手，将病房门轻轻阖上，这才转身看向罗赛。
因为身高差的缘故，她视线朝上，定定地瞧着罗赛。大约几秒后，她转开目光，朝一旁正候着他们的应加明走去。
和应加明简单解释了下，又约定好下次再来的时间，丛宁转身朝停车场走去。
罗赛走在她身侧。
停车场内。
罗赛将车解锁，丛宁下意识伸手去拉后车门。
正准备坐进驾驶座的罗赛动作一顿，偏头看她一眼，“你还真把我当司机了？”
他语气略沉。
丛宁瞥他一眼，低声嘟囔：“又不是我让你开车送我的。”
她虽这般说，却也还是从车头绕过，拉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坐了进去。
罗赛已经坐进驾驶座，系好安全带，正侧头看着她。
丛宁拉过安全带，低头系上。
她知道罗赛正看着自己，但没有立即抬头回视。
罗赛昨天说的话，她其实一直记得。
他从来都不是不求回报的。他给出去的一定要和收回来的成正比。
那今天他主动代替图安接送她，应该也在他付出、对她好的范围内。
不过是有条件的好。
丛宁抬眸去看罗赛。罗赛却已经收回了看向她的目光，正准备点火开车。
“罗赛，”丛宁突然问道：“你对一个人好会有多好？”
罗赛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
汽车启动，离开精神卫生中心后，驶入街道，顺利汇入车流。
丛宁坐正身体，眼睛看着挡风玻璃外的景象。
按理说，如果懂得人际交往的分寸和基本礼貌，她此刻就不该在继续追问。
但她实在是太好奇了。
“你有女朋友吗？”她问。
“没有。”
丛宁‘哦’了一声，又问：“那如果你有女朋友了，你会愿意为她去死吗？”
罗赛闻言，侧头看了丛宁一眼，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又很快收回。
他双手握着方向盘，盯着前方道路，余光则在观察车辆四周的路况。他开车一向专心。
丛宁觉得他可能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颇有点意兴阑珊。
他却在驾驶车辆汇入主干道后，平静又简短地回道：“不愿意。”
他在说这三个字时，甚至都没朝丛宁的方向扫上一眼。
果然。丛宁觉得这确实会是罗赛的回答。
罗赛理智又聪明，还很年轻，又是罗恩的老来子，前途无量。‘不愿意’才是他最真实的回答。如果他说‘愿意’，反倒显得不真诚。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只是随口问问。”丛宁说：“单纯有点好奇。”
“只是女朋友，我大概不会愿意。”罗赛低沉着声音说。
丛宁听出这句话还没完，好奇道：“那什么情况下你会愿意？”
罗赛侧头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说：“如果她嫁给我，是我老婆，我可能会愿意。”
还有限定条件啊。丛宁暗自腹诽。
可这还没完。
罗赛缓声说道：“如果她还给我生了孩子，并且我们结婚很多年，感情一直很好。我可能会更有为她去死的决心。”
你算计的这么清楚，是不会幸福的。
光是女朋友还不行，还得是老婆！还得是在一起很多年，生了孩子的那种！
丛宁想吐槽几句，心里却又逐渐生出几丝异样的感觉，一时间，弄的她都不好意思开口说话了。
她安静了下来。
罗赛自然没像丛宁一样幼稚，反问她会不会愿意为男朋友去死。
他一路安静开车。
汽车驶达花园别墅的地下车库，他解开安全带下车，问丛宁：“明天还要去见艾琳吗？”
“要去。”
“我明天有事，没办法送你。还是让图安跟着你。”他将车门阖上，朝电梯走去，又嘱咐道：“你留意一下艾琳，她有点奇怪。”
末了，他侧眸扫了一眼丛宁，那意思好像在说：“你也很奇怪。”
丛宁偏头和罗赛目光对视一瞬，没说话，只背着那只装有柏安日记的背包，埋头走到罗赛前面，先他一步进入电梯。
丛宁第二天没去精神卫生中心见艾琳，因为王十安帮她约了叶晨，见面地点就在芙和区一家偏僻的小旅馆里。
叶晨一直以为他下一次和丛宁见面，会是党梵牵线搭桥。因此听到王十安在电话里提及丛宁想要尽快见到他时，他还颇为惊讶。
周日下午，王十安领着丛宁穿过狭长的昏暗走廊，进入旅馆房间。
叶晨早已在里面等着他们。
丛宁紧跟在王十安身后走进去。
入眼是一间极为普通的标间。房间开着灯，临街的窗户则被人紧紧阖上，窗帘落下，阻挡住外面的视线。
见丛宁和王十安出现，叶晨从一把靠背椅上站了起来。
王十安在带着丛宁赴约前，两人已私下就这件事细谈过。此时，他垂眸看向丛宁，附身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便走出房间抽烟，将空间留给这二人。
房门被王十安从外面阖上。
房间里只有丛宁和叶晨两人。
于丛宁而言，她只在一周前的地下交易市场见过叶晨。那时光线昏暗，对于他的身形、面貌，丛宁皆看的不是太分明，自然印象不深。
此刻，她正就着房间内明亮的光线细细打量叶晨，他却是直接开口问道：“他是你男朋友？”
丛宁下意识皱了皱眉，但秉持着礼貌的原则，仍是乖巧回复：“是。”
叶晨语气不太好，问道：“你做那种生意是不是就是受他启发？”
他暂时还不知道丛宁被学校强制休学的事，只是下意识觉得一个女生插手这种生意不太好。
丛宁：
“你赚的钱都拿去干嘛了？我找人查过，你也没什么奢侈的消费，赚的钱是都存起来了？”
“你和王十安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又是什么时候谈的朋友。”
“你到底是女孩子，刚成年，就算没人教你，有的事自己心里也得有个数。别和小时候一样。”
“还有那个罗赛是怎么回事，上次在地下交易市场，我看他挺护着你——”
“我才第二次见你。”丛宁打断他的话，低声道：“你是不是说的太多了点？”
无论罗赛如何替丛宁回忆，亦或是她从前几日党梵和朱娅的交谈中，也知晓自己应当是和面前这个男人认识并且有过交集的。
但她就是毫无印象。
不过丛宁也记得在地下交易市场，这个男人说过、她曾经叫过他爸爸！？
想到这，丛宁抬眸，又盯着他瞧了好一会。
叶晨神情平静地任由丛宁打量，但心里其实隐隐不是滋味。
六年多前，这孩子虽然大病一场不再记得她。但黏他黏的厉害，上厕所都得跟着看着，像条狗似的。现在却开始嫌弃他话多。
“丛宁，你小的时候我带过你几年，我们不是才见第二次面。只是这些你都忘记了。”
丛宁不作声。
“暂时想不起来没关系。你先说说，你主动约我是有什么事？”叶晨说着，拖过身后的椅子，示意丛宁坐。他则一转身，就近坐到了床沿上。
丛宁也不推辞，上前两步在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上坐下。然后，她将背包挪至身前，从里面拿出柏安的日记，翻到某页，递给叶晨，很有主意地说：“这是柏安的日记，你从这页看起。先看，看完了我们再谈。”
叶晨年纪比党梵还要小上一岁，丛芸出事时，他还未成年，刚拿到军校的录取通知书。
而且柏安日记中，关于无望之地的内容，也并没有提到他。
丛宁猜测他应该并不了解这部分内容。
哪知叶晨初时还算严谨地翻看柏安的日记，越到后来，翻页的速度便越快。看完整本日记的关键内容，时间才过去了不到二十分钟。
丛宁一直在观察他，见他如此，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在目前还活着的人中，叶晨或许是对当年的事了解的最清楚的人。
“党梵阿姨说，我是被丛芸收养的。当年是你联合柏雪，故意误导她，让她以为我是柏安和丛芸的孩子。”
“她都告诉你了？”
“没有。她只告诉了我这一点，其它的，她让我自己来问你。”
丛宁撒了一个谎。
党梵其实什么都没告诉她。这一点，是她偷听党梵和朱娅谈话知道的。
叶晨将日记放在一旁，安静了几秒，说：“那你先让我理理，我想想该怎么说。”
丛宁一指柏安日记，“就接着这本日记说起吧。柏安准备救丛芸，那丛芸最后得救了吗？”
一周前，叶晨主动找到党梵，交代一切。
这是因为丛宁如今将他视作陌生人，对他有所防备，要想丛宁帮忙寻找丛芸，他只能拜托党梵牵线搭桥。但除此外，他还存了借党梵之口将当年的事告诉她的想法。
丛芸消失后，叶晨亲自带了丛宁六年。两人相依为命，加上他又被丛宁叫了六年爸爸，心里其实早已将丛宁看作是自己的女儿。
但在无望之地里面，和在外面，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他终究是被迫困在无望之地的。
而当他重新回到亚瑟帝国时，也才三十岁，正值壮年。他可以为丛芸放弃很多，但一个丛芸就够了，他不能也不该再为旁人限制甚至是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
但在亚瑟帝国，不是有钱就可以成为一个负责任的家长。
如果将丛宁带在身边抚养，他必定还需要付出时间、精力。从此，他的人生会被丛宁限制住。
因此，在丛宁大病一场失去所有记忆，人也懵懵懂懂时，他除去担心她被那场高烧烧傻了，心里其实暗暗松了口气。
党梵是他为丛宁找的最优选择。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其实抛弃了丛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