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裙下之臣(5)
身着劲装, 系着黑色抹额的少年跟在一名中年男子的身后东张西望,眼神中是掩不住的好奇之色。
束着的马尾在他身后晃荡,荡起起一抹弧度。
“王叔,要走多久才能到啊, 这皇家马场也太大了。”
王升迎着刺目的日光眺望了眼, 红顶的马厩距这里还有一段距离, 他眯着眼调笑道:“还要一会儿才到, 小将军, 回了皇城我怎么感觉你柔弱了不少,没走两步就嫌累了?”
少年正是心心念念想看一眼皇家马场中豢养的名马的裴知弦, 听到副将的打趣, 他反驳道:“不是累, 是这地方太大了,一眼都望不到头。”
边关寒苦无人之地,他们所建造的马场都没这里大,皇家马场可是位于寸土寸金的皇城之中。
对比之下,人员凋零的皇室未免也太过奢侈了,毕竟皇家马场从不对外人开放, 只供皇室成员使用。
年纪尚轻,十五六岁的少年,心中已经有了忧国忧民的意识,他还不知道如何遮掩自己的心思, 想到什么便不假思索的说出口。
“哪怕是皇城附近的城镇都能看到不少无家可归的贫民,可偌大的马场, 却只供寥寥无几的皇室成员使用, 养马喂马, 修葺马场, 等等,哪些不需要用钱?”他望着逐渐在他眼前明晰,比一般平民居住环境都要好的红顶马房,有些忿忿道:“若是能消减一些此类花费,想必我们青龙国的子民会过得更好。”
“这里是没人,你说说就罢了,待到人多口杂的地方,你可管好了你那张嘴,别给将军惹麻烦。”
王升伸手在脖子上比划比划,做出阴狠的表情:“被有心人听到,可是要被诛九族的。”
裴知弦不解,但对上王升郑重的表情,还是不情愿地点了下头。
其实王升对裴知弦说的话并无不赞同,相反,他也深有此感。
先帝晚年之时,就已经逐渐变得奢靡无度起来,大兴土木,广建行宫。
不过裴将军常年在外征战,胜利后的战利品,以及附属国的上供,勉强可以支撑先帝的挥霍。
之前以为换了新帝他们就能松口气,没想到新帝比先帝更喜奢靡,再加上个被娇纵的无法无天的长公主,开支消耗估计比先帝晚年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年两年还能撑住,但十年呢,二十年呢?
若是将国家的底子消耗一空,人民居无定所,衣不果腹……
那可是要出大事的啊!
半路沉默,两人终于到了马房之前。
一听到来人是裴将军的儿子,原本懒洋洋的看门侍卫立即状态一变,精神抖擞,脸上堆笑,带着他们参观起了这马房。
放眼望去,少说有二十来匹骏马关在干净整洁的隔间之中。
乌蹄踏雪、汗血宝马、霜月驹……
裴知弦看地眼花缭乱,目接不暇。
少年人走走停停,行动间已经有几分武将的英气。
侍卫随行在身后:“小将军真真是一表人才,和裴将军毫无二致,虎父无犬子啊!”
“所有人都说,我和我父亲长得一点也不像。”裴知弦心神都被名驹吸引了去,便随口应了句。
侍卫语塞,补救道:“小的也只是多年前遥遥看见过裴将军一眼。”
看着侍卫略显尴尬的神情,王升拍了下裴知弦的肩膀,悄声道:“何必那么较真,让人难堪。”
裴知弦扭头一看,果然侍卫脸色通红,于是他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自幼跟一群大老爷们生活在一起,没有女性教导,他说话做事之中,自然也都少了些委婉。
听军营里的叔叔们说,母亲在边境动乱之中生下他后就难产去世了,他被贼人偷走,最后还是父亲从村落中千辛万苦把他找了回来。
那时他已经八岁有余,但却只有四五岁小孩的身形,连话都不会说,神智混沌,曾一度被人认为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不过好在有各个叔伯以及父亲的耐心教导,他逐渐好转,慢慢地变得跟普通人并无两样,甚至被发现在习武方面有着极高的天赋。
只是他的为人处事方面,还是欠缺了许多。
“我没那个意思,就是——”裴知弦解释到一半,又卡住了。
就在此时,身侧的隔间中忽地伸出来一颗马头,对着他们喘了个粗气,三人都被吓了一跳,转而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僵凝的氛围被打破,裴知弦对这个将他拉出尴尬境地的棕马心中充满了感激。
“这马儿可以摸摸吗?”他低声问道。
侍卫眼底划过一丝迟疑,最终还是转为坚定。按照惯例长公主今天肯定是不会来这里的,那让裴小将军摸摸长公主的爱马,应该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小将军摸吧,这马儿性格温和,不会伤人。”
棕马黑溜溜的眼睛似乎在打量着他这个陌生人,裴知弦伸手轻轻地抚摸了两下它的头,而后给这匹棕马挠了挠脖子。
棕马舒服的低嘶,两只蹄子交替踏地,发出哒哒的声音。
侍卫看着这一幕,笑道:“看来红豆酥很喜欢裴小将军呢。”
裴知弦又帮它挠了两下才挪开手:“我也有一匹从小养大的马,名叫窝窝头,像是喂饭洗澡挠痒,都是我亲自来的。”
回朝的路途遥远,他便没有骑窝窝头,不知道它在边关被照顾的好不好。
“小将军的爱马名字可真有意思。”
他们接着向前面走去。
不过没走出两步,裴知弦就感觉衣摆好像被什么挂住了一般,让他无法前进。
回头一看,是红豆酥从栅栏下面探出头,偷偷咬住了他的衣摆。
一人一马四目相对,裴知弦道:“红豆酥,你别把我的衣服给咬坏了,快松开。”
红豆酥出了道长息,不为所动。
裴知弦试探道:“你是想让我给你继续挠脖子?”
红豆酥眨了眨眼睛。
裴知弦为了拯救自己的新衣服,折回去认命地又开始给它挠了起来。
王升哑然失笑:“这马儿还挺有趣,不知是宫中哪位主子的坐骑?”
他的话音刚落,一道悦耳清亮,带着怒气的就声音出现在马房之中。
“红豆酥自然是本宫的坐骑,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趁本宫不在带闲杂人等进马房!”
正在跟红豆酥嬉闹的裴知弦还没看见人影,就察觉到一条长鞭正向着他袭来。
他侧身躲过,那长鞭犹如游龙一般再度向他迫近,‘闲杂人等’裴知弦只得伸手一把拽住长鞭,朗声道:“请住手,你这样会伤到红豆酥!”
马尾高束,身穿暗红色气装的长公主在转弯处现身,如骄阳般夺目的脸庞上此时覆着一层寒霜。
一时愣怔,鞭子从手中被抽走,下一秒就结结实实地抽到了裴知弦的脸上。
白皙的脸上瞬间出现一道血痕。
英气俊俏的小将军神色茫然,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从小在苦寒之地长大的少年哪里见过养在皇城的盛世牡丹花?她的面容甫一出现在他的眼前,之前那些或姿容娇媚,或清丽可人的女子的样貌,便变得模糊起来。
再细腻的肌肤跟她比起来,也有了瑕疵,再精致的五官,跟她放在一起,也显得有些寡淡无味。
年少慕艾,面对这般明媚艳丽,仿佛能把边关常年的积雪都给融化了的女子,他半响移不开眼睛。
那眼神中全然是对美的向往,干净纯稚,不掺一丝杂质欲望。
被这样直愣愣地望着还真是头一遭,方幼青气笑了,对着地面甩了甩鞭子,扬起细微的尘土。
她下巴微扬,讥笑道:“小小年纪却不知廉耻,好看吗?再看本宫就把你的眼睛给挖下来!”
心思单纯的小将军默了片刻,回道:“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子……但你不能挖掉我的眼睛。”
“……你有什么资格跟本宫讲条件?来人!把这些贼人给本宫拖出去,先打个二十棍再来跟本宫说话!”方幼青气急。
侍卫晃神片刻后连忙跪下:“长公主饶命,长公主饶命!”
王升两眼一黑,背后冷汗直流,也压着裴知弦让他跪下。
早知如此,出门前应该去看看黄历,怎么就遇到了这个女煞神,今日着实是不宜出门。
“小将军,这可是长公主,你怎可如此跟她说话!”王升压低了声音,恨铁不成钢道。
裴知弦方才如梦初醒,喃喃道:“这就是……长公主么?”
跪在地上的中年男子方形脸,胡子拉碴的,方幼青眯着眼打量了他一番,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被打量的王升把头埋得更低,不敢与其对视。
过了一会儿,终于认出他是谁的方幼青呵笑一声:“王副将,多年未见,你的胆子可是小了不止一丁半点儿啊。今日见了本宫为何如此害怕?怕本宫……杀了你么?”
王升:“臣并无此意。”
裴知弦低着头,只能见那裹着纤长小腿的靴子在他面前来回移动,走了三个半来回之后,头顶才再度传来靴子主人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皮质的马鞭挑起了他的下巴,方幼青身子微倾,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小将军……你就是那裴衍的儿子?”
“你跟他生得一点也不像,怕不是捡来的吧。”
王升心中大骇,慌乱抬头,看向长公主。
却见她说完这话之后颇为无趣的把小将军的脸松开,神色如常,不见任何变化,似乎刚才的猜测只在她开玩笑一般。
王升悬着的心塞回了肚子中。
他就知道,长公主怎么可能一眼就看出来小将军其实真是将军捡来的,而并非亲子。
若是要被她知道了这事,将军肯定不会饶了他的!
候在门外的侍卫们赶了过来,白玉京也随行其后。
过了转弯处,他便看见盛气凌人的长公主面前正跪着三个衣着各异的男子。
一个应该是皇家马场的侍卫,那另外的两个是……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
侍卫们走上前就要架走地上的三人就准备开始行刑,然而在他们的手触到裴知弦的那一刻,长公主却忽然展颜一笑道:“本宫改主意了。”
裴知弦抬首,一时间也猜不透她想做什么。
“你不是喜欢红豆酥吗?那好,本宫便赐你为红豆酥的专属马监,从今往后负责打扫红豆酥的隔间,给它喂食洗澡,带它遛弯跑步。”
她用马鞭环住他的脖子,向前一扯,勾唇道:“小将军,怎么还不谢恩?像本宫这么善解人意的人可不多见了,你要学会感恩,能当红豆酥的仆人是你的荣幸。”
裴知弦一时不察,被她拉着向前倒去,连忙用手掌撑地才稳住身形。
可即便如此,他现在的样子也狼狈不已,鼻尖距离她的靴子不过半臂距离,差点就跪了上去。
王升心中焦急,高声道:“小将军并非有意,望长公主宽宏大量,勿以这种事情来折辱小将军!”
“本宫竟不知道,原来当个马监,也算是折辱人了?”
王升哑声。
裴知弦被死死压在地上,看长公主的意思,似乎他不应下就不会轻易放过他。
但他也知道,让他去当马监,丢得绝对不是他一个人的脸面。
她为什么会这么针对自己?仅仅是见了一面,就对他有如此大的恶意?
裴知弦心中不解之余,还滋生出了些许委屈。
他实在是不明白这个长得比画上的仙子都好看的长公主为何会如此讨厌自己……明明他做的最大的错事,也只是偷溜进来看了眼马驹。
如果王升能够知道他心中所想,一定会叹息一声告诉他。
长公主讨厌你还需要理由吗?任谁占了裴衍儿子的名号,就都会是她的天敌。
场面胶着之际,马房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白玉京站的最靠外,是第一个听到的。
他向外面走了走,恰逢来人向马房中走来。
为首的男子长相俊美,气质卓然,看起来大约三十左右。
眉目清朗,不笑也带着一种温和的意味。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男子只在他面前驻足片刻,颔首淡笑招呼了句:“驸马爷。”
白玉京不知来人是谁,但看见他身后跟着的随从——
面容坚毅,步伐整齐,看样子是受过正规训练的。
不知道是侍卫还是……兵。
裴衍走过白玉京身前之后,本就所剩无几的笑意更是散了个干净。
若不是有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告诉他裴知弦得罪了长公主,他是决计不会来这里的。
他不敢见她,更不想见那个让她‘非君不嫁’的新科状元郎。
果然小姑娘的心思变得就是快,犹记当年她信誓旦旦地说道,一定要找一个打得过她的男子当夫君,可今日一见——
那状元郎姿容甚美,只是看起来文文弱弱,不像是能接她一招的样子。
收回思绪,一道身长玉立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裴衍顿住脚步,竟有些不敢上前。
可他不上前,长公主却是回了头。
肆意张扬的笑容凝在了她的脸上,含情的明眸闪了闪,眼底浮现出讶然……和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一别七载,她比起他走的时候彻底长开了。
裴衍想,大抵这世间,没有人能抗拒她的一个回眸和笑。
他也不能。
可他必须能。
压住心中汹涌的情绪,裴衍强撑着,语气平淡道:“长公主,好久不见,听闻知弦得罪了您,不知是为何事?臣特来请罪。”
被他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原本嚣张的长公主像是被烫了爪子的猫,连忙松开手中的马鞭。
她抿着嘴,神色倔强。
“我……本宫说他有罪他便有罪,还需要事由?”话依旧强硬,可语气却不自觉地弱了下来。
裴衍扫了一眼老老实实跪着的裴知弦,问道:“知弦,你做了何事?”
裴知弦直觉这氛围莫名的古怪,好似自从父亲来了之后,长公主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我偷溜进来跟长公主的坐骑红豆酥玩耍了片刻,长公主看见了,便罚我去给红豆酥当马监。”
他简要概括了一下事情始末,自知没理,有些悻悻然地又把头低了下去。
白玉京敏锐地察觉到,在他说完这话之后,长公主的身体微微僵了僵。
而后像是在解释什么一样:“听到了吗,本宫并未无缘无故地为难你儿子,是他先来偷玩红豆酥的。”
裴衍向隔间望去,七年足够他送给她的小马驹长成了高头骏马。
皮毛泛着光泽,眼神明亮,只一眼,他就可以看出她把它养得很好。
叹息一声,裴衍躬身行礼道:“子不教父之过,是我没有管教好犬子,惹得长公主生气了。”
“呵。”
“如果长公主不嫌弃的话,那这马监便由臣来当一阵子,当到返回边关的那一天,不知长公主意下如何?”
王升瞪大了眼睛:“将军不可!”
为了青龙国征战数十年的护国将军,怎么能遭此折辱
裴衍目光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可抗拒的意味,示意他别再出声。
方幼青垂下眼帘,倏地嗤笑道:“裴将军真是爱子心切,竟然为了儿子能做出如此大的牺牲。”
若她只是一个娇蛮的公主,能让威震四国的裴将军为她当马监,自然是什么怨什么气都消散的一干二净了。
可她不是。
裴衍的话只会让她内心酸涩之余,生出更多愤恨。
凭什么他可以毫无芥蒂的走出去,过上新的生活,甚至还跟别的女人生了个孩子。
只有她画地为牢,哪怕是嫁了人也无法忘怀曾经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时日。
无论如何,在此刻,她都要维持住自己作为公主的骄傲。
方幼青沉默着捡起马鞭,随后挺直脊背,对人群后方的驸马爷喊道:“夫君,我们回去吧。”
白玉京因她突如其来的一声夫君而怔了怔。
人群闪开一条通道,而后白玉京没等方幼青迈开步子,便从中穿过,走到她面前,执起那双拿鞭的柔荑,轻声道:“殿下,我来帮你拿鞭子吧,这鞭子沾了尘土,都不干净了。”
趴在她脚边的裴知弦心中不知为何,忽地就觉得这男人实在是太过矫揉做作。
说话就说话,又轻又柔的声音,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就是不知道他这样的被马踢一脚,估计要哭多久才能停下来。
握着驸马的手,方幼青感觉自己有了不少底气。
他有他的美娇妻,那她也不差,自有她的驸马爷。
斜睨地上的三人一眼,方幼青阴阳怪气道:“这点面子本宫还是要给青龙国大将军的,滚吧,以后莫让本宫再在这里见到你们。”
话罢,就和驸马牵着手走了。
只给裴衍留下一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见她离去,地上的三人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
马场侍卫连腿上的灰都顾不得拍,跟裴衍行了个礼就一溜烟的跑了。
跪得膝盖疼的王升揉了揉腿,龇牙咧嘴道:“将军,你刚才说的话也太吓人了,你就不怕那长公主真的应了下来,我看你到时候怎么收场。统御数十万军马的大将军,竟然在皇家马场当马监,传出去怕是你的威名要荡然无存了!”
裴衍收回视线,扶了他一把:“所为威名,也不过是虚的罢了。她是君,我是臣,为公主鞍前马后又有何丢人?”
王升瞪目结舌,缓了会儿才说:“行行行!我读书不多说不过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不说了总行了!”
裴衍但笑不语。
角落里从方幼青走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裴知弦突然问道:“父亲,长公主真的是因为我碰了她的马才生气的吗?为何我总觉得,好像有别的原因。”
脚步向前,走到红豆酥的旁边,裴衍轻抚了它两下。
对于许久未见的主人,红豆酥只觉得他气息亲近,却认不出到底是谁。
它依恋的蹭了蹭裴衍的掌心,娇里娇气地叫了一声。
“是非对错都没什么意义了,知弦,以后尽量别再出现在长公主面前。”
裴知弦还想再问,裴衍却是径直向着外面走去,于是他只得歇了这个心思。
只是那种浓烈的违和感仍旧萦绕在他的心头。
直觉告诉他,父亲和长公主的关系绝非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难道他们……是敌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