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六十四章金雁
深秋的最后一场冷雨落下,枝丫为数不多枯黄的秋叶哗哗作响,潮漉漉地,冰凉凉的,徒惹人伤感。
数滴泪砸到那称作《礼记》的书上,润透了纸页,于字墨上印作一滩淡淡的皱纹。
与皇帝眉头的皱纹一样深。
暂且放下手里谏臣的上书,奇怪地看向捧着书对窗外发呆掉眼泪的太子:“我儿作何哭泣,可是哪里不适了?”
莫非是因前两日回来途经昭陵祭拜观音婢,没与他打招呼便差人带他先走的缘故?可他那日那么激愤,哭得都昏倒了,若再多呆几日,谁知道会出什么事,自己不也是为了他身体着想嘛。
今日特意来东宫探看的皇帝自觉很是体贴,再担忧地瞧了眼太子近来越发瘦削的身板。
这孩子是乖了不少,可这一病再病下去,再好的身体也遭不住哪。
“没事,”太子淡淡摇头,却满腹心事地合了书:“古人皆道‘悲春伤秋’,臣只是应景罢了。”
似有无数言语堆在他微皱的眉间,最后只零碎叹了口气,依旧沉默。
啧,就他这粗暴的性子,也会悲春伤秋?
皇帝心下不信,只觉他那应答万分敷衍,不是很兴致地应了声,就要再取那长且肉麻的谏言看。
这些个詹事,当年对他也不见得如此甜言蜜语地哄劝……难不成就因为太子年纪小长得俊俏吗?
可他也长得不赖啊。
皇帝不平地腹诽着,外头的侍从这时也走了进来:“魏王有礼献上。”
是那只雁吗?
唔,动作倒很是麻利得很。
左庶子的谏言被人“啪”地扔到了案上,皇帝霎时打起精神招手:“还不快快呈来!”
他这么激动做甚?难不成有什么阴谋?
不晓得自家跳脱的父亲又要搞什么鬼,李承乾抹抹眼泪,看着那魏王府的侍从颤颤巍巍近前,颤颤巍巍端上一物。
那物什由素淡的绸布盖着,依着褶痕看来,块头不小。
“这,这是大王赠与太子的宝物,”那怯懦的侍从看了眼皇帝,自对方眼里看出些许鼓励,方继续道:“望您不计前嫌,与大王兄弟二人可以重归于好。”
正说着,将那绸布拉开,几人的眼睛皆是一亮。
金的!
太子也不悲什么春伤什么秋了,一把爽利地抹过泪,直溜溜地瞄准那金做的一大只雁,心肝跳得怦怦直响。
而后很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就要雀跃上前:“是是是给我的?!”
看来是有戏了?
一旁偷摸窥探的皇帝提起了精神。
那侍从亦是笑容讨好,就要再进一步:“自然是献给您的。”
两人期待的目光下,太子忽又蹙眉坐了回去,犹豫地摆摆手:“不了,不了,寡人性喜节俭,身为太子更应当克制,如此奢侈之物实乃不妥,不妥,你回去罢。”
……也对啊。
人家现下可是衣服都能洗洗再穿的节俭,这么大的金子,是有些……奢侈了?
得,这下人是变乖了,却也不好贿赂了。唉,早知道就让那些庶子少教那些大道理,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皇帝纠结着,那侍从亦是满脸惶恐,竟颤声拜了下来:“这雁您不收,我王恐怕会惊恐难捱!都道您向来友爱兄弟,若是大王因此得了病症,您亦是不忍吧?还望太子收了这雁,就当是为我王医病了,您今日的恩德我王也会记在心里的。”
这又是什么霸道的道理,怎么听着他还要非收了不可呢?
太子凝眉不解,余光打量了眼同样凝眉思索的皇帝,心头微动。
以父亲和青雀的交情,当然不会不知道他的动作,但看他当下不哼不哈的作态,今日又如此巧合,恐怕是合伙来的。
“他说得甚是,”皇帝果然冲自己点点头,欣慰劝道:“承乾,既然青雀如此诚心,就收了吧,这雁儿记在我名下,就算我赠予你的,不算奢侈。”
这才是真相吧。
太子撇撇嘴,微红的眼睛一转,淡淡哼了声。
他就说李泰怎么可能有这种心气儿,能低下头向他认错示好,恐怕这次也多是父亲撺掇,他这雁儿出自哪里还不好说呢,以他来看,至多也就倒了倒手罢了。
但想是这么想,父亲如此折腾,人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既是父亲旨意,我便收了。”
李承乾探身看那纯金做得雁儿,伸手摸了摸,轻松抱入怀里,抚着它装作满心欢喜:“这雁儿不错,二弟有心了,只要你王处事不违礼制,温恭驯良,兄弟和睦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侍从还未舒口气,又听他蓦地冷笑,手指滑至雁的脖颈,捉住他凌空挥了挥:
“但要你王记住,若再敢离间我与皇帝的关系,算计与我,伤害我的人,就莫怪我用我家阿黄敲碎他的脑袋!”
这么快就成他家的了?
还新起了名叫阿黄?
皇帝哭笑不得地拍拍太子手里的“阿黄”,打了个哈哈:“好啦好啦,既然礼收了,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以后休提便是。”
复对侍从使着眼色:“太子既收了礼,也道明了态度,你便禀告青雀,太子不会再做计较,去吧。”
那侍从连忙退了出去。
这东西倒当真货真价实,是上好的金做的。
没有外人,李承乾自然开始端详起了手里的宝物,旋即激动起来。
金做的,金做的呢!看看这成色,看看这纤毫毕现的羽,再看看这嵌着宝石栩栩如生的眼,这么流畅,这么舒坦……他东宫可从没有这样的宝贝!
金雁的映衬下,太子的眼睛也映得幽亮,舔了舔唇。
那副馋涎欲滴的模样,活像一个——
守财奴。
哎呦喂他这个当阿耶的好歹也是个皇帝,他这老大怎么说也是含着金汤勺宝物堆里长大的,怎么堂堂的太子也是这副见财眼开的俗气作态?
皇帝扶额,看着抱着金雁不放已然六亲不认的太子,心下打翻了五味瓶般那个不是个滋味儿:“你就这么喜欢这类玩意儿?”
“能不喜欢吗?”
太子自叫“阿黄”的玩意儿里拔出视线,诧异看向眼他:“我又不是圣人,当然喜欢,这类宝物多多益善。除过圣贤和傻子,金银财宝这类东西,谁要是不喜欢才是有病。”
父亲不也是喜欢么?问这话是做什么?
“可你怎么说是圣贤教出来的……唉,你这性子也不晓得跟了谁,真是个奇葩。”
圣贤教出来的逆徒罢。
今日又是被自家儿打击的一天。
但再怎么说也算大功告成,皇帝无力再与他争辩,摆摆手起身:“罢,千金买得我儿笑,看你开心不少,我便放心了,你且让‘阿黄’陪着你好好养病,等病好了,我有事交代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