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四十五章(4)陈硕真
假作真时真亦假，只要伪装得足够真实，伪装得自己都相信了，伪装得旁人也难辨得清真假，这时候本来的面目到底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他不晓得自己是伪装得多些，还是因周遭的改变而释放的本能，他只知道自己很喜欢这种远离皇宫的束缚和规矩，来真正的人世间解决难处的日子。
哪怕长途跋涉衣食简单，哪怕出了几次意外和艰险，或是偶尔还需要自己出马，哪怕有时候需要不眠不休地处理事务，以至于生了疾病。
他还是喜欢，喜欢自己经历的一切，酸甜苦辛咸，各色各样的不同景致，这才是人活着的趣味。
且比起宫里那些等级分明，沉闷克己的那些宫人，心思各异阴谋算计的臣子，他更喜欢面对这些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人。
巡抚使览过手里的状告，面容肃穆地望向下方的女子。
那女子不似寻常女子，生得高而挺拔，目光如炬，又并不着妇人装，是以乍一看还以为是位身姿英朗的男子。
全然不似官员和百姓口中舞弄“妖术”“仙法”的那个道姑。
陈硕真晓得面前的这位紫衣上官是能为他们做主的。
当夜他的人作流民投奔于她，却暗中要自己书好这“御状”呈递于他，说是巡抚使自有交代，果然不过十来日的功夫，睦州的官府就换了人马。
而眼前的这位龙璋凤姿，却简朴大方的天使，观其举止和衣着，既非朱门酒肉的那般绫罗绸缎的贪恶之徒，也非酷严冷血的官府走狗，初来便矜持不阿，处事端庄宽和条理分明，再观其为人处世，比自己想象的神仙还要胜上三分。
“两千五百二十口，汝是有心了。”
对方乃是地道的京畿口音，本要再说什么，却忽眉头微皱，看了自己一眼，体贴地由官话改为自己熟悉的吴语。
巡抚使和气地笑了笑，高大的身影肃然起身，爽朗作拜道：“吾代这两千五百的百姓谢过陈娘子，汝等助我安抚流民，于社稷有功，吾来日自会向朝廷禀报。”
虽极力作文雅状，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了行伍打仗的直爽干练。
谢罢，巡抚使看向身侧的绯衣官员，和气的面目敛了笑，冷然负手。
“这两千余流民，吾已新分了地与了他们，至于你们状告的这十六位州府官吏，”他顿了顿，笑意收却后，看着竟比带兵的将军还要威严肃穆：“我朝从不姑息贪官污吏，更容忍不得这等瞒上欺下作恶多端之恶徒，茂将，即日起务必对各州严加审断，五品以上死刑不必呈递京师，直接押往街市问斩。”
五品以上！这是要……
那陈娘子一震，忙感激拜道：“天子圣明！大人英明！”
是五品以上，而非五品以下，这也意味着，即使是州郡刺史，他们亦有处决大权。
辛茂将心头一凛，不禁看向这位圣人的心腹，这位安定郡王殿下。
他的决断，再次明了了圣人对于治理地方的强烈意愿。
是了，此次是代天子驾，而非寻常派遣的监察使，六部大理寺人马皆赶来江南道，为的便是这种情况下可便宜行事，速战速决不留后患。
大理寺少卿领命而去，厅内便只剩了二人。
对于自家阿弟杀鸡儆猴的意愿，即使不看那封京师送来的厚厚的帖，李承乾心里也再清楚不过了。
此事看透易，但这六部职权悉归自己，容许一个臣子拥有如此大的处置权，有哪个皇帝可放心得下？又有哪个皇帝敢如此大方呢？
而雉奴却能办到。
他下放帝权给他，委派自己带着这么多人巡察各地，是因信任自己，更信任自己的能力。是有些风险，但这对于治理地方乃是千载难逢的好事。
而处理那些官吏之后呢，就该用上自己自河北道至江南道一路征召搜集来的那些贤才了。
安定郡王一笑，几步踱出门外。
这江南道人才济济，以后必出几位宰相了。
“都言道这江南富庶，却不知从来不是民富哪，”江南的户外不似北地的枯冷，仍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暖意：“官富而民穷，朱门林立，内里歌舞升平，外头流民遍地，百姓饿得要找神仙，不知反省己身，只顾掩饰推诿，还未到盛世便生了末世的德性，败坏朝廷的名声，这些官吏不要也罢。”
那年轻的郎君幽幽一叹。
字字珠玑，句句辛辣讽刺，比自己还要深恶痛疾，原来这大官里也有这样的人么？
陈硕真看着他挺直的脊背，不禁肃然起敬心服口服：“小民未见过什么神仙，但若说这真正的神仙，天使大人才是。”
“是嘛？”
巡抚使转过身来，俊秀的面孔带着好笑，似是不信：“神仙都是好人，我这般的人，也配做神仙么？”
他这种恶行昭彰，众叛亲离，杀人无数的，能做得了神仙吗？
如是疑虑着，面前的娘子却是大惑不解，仍是快言快语道：“您为民除恶，又分了地产和粮食给他们过冬，不是好人是什么？”
好人么。
李承乾眨了眨眼，颇为费力地理解一番，算是明白了昨日那些流民眼里的东西了。
原来这便是好人啊！
难怪那些流民离开前感激涕零地在府前跪拜，好像他是什么救世主似的，比自己跪拜佛像都要虔诚，原来他是在做好人该做的事啊。
算是歪打正着了吧。
李承乾想到自己这些年来各色花式的阴谋诡计，暗度了度自己黑透的心肝，瞄了眼自己带着血腥的手，难得老脸一红不好意思起来：“什么好人坏人的，我不过是奉了天子之命来查看地方，这是我的本职……至于那些流民，人家是因贪官污吏受了委屈，我作为天子的臣子，也理当为他们伸张正义，为天子宣扬德政是我分内之事，你们不必客气。”
那郎君坦然中带着无措，终于有了年轻郎君该有的样子。
却不知自己愈发辩解，更加惹人误会了。
瞧瞧，这偌大的睦洲，哪有能寻到这等赤诚且忠义的上官？而这位好官无愧年纪轻轻做了大官，当真是普天之幸啊。
陈娘子亦是一打眼便瞧出他的不同，听他如是坦言心头愈发佩服：“当今天子圣明，身侧竟有大人这般正气忠义之人，此乃百姓之福哪！”
正气？忠义？
坑蒙拐骗一路已成习惯的安定郡王心下不解，波澜不惊地点点头。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吗？
不解归不解，安定郡王心头尚惦记着一事，便眼珠一转换了话题：“既然天子贤德，我见娘子亦身负才能，你可愿带着你的人为我朝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