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四十五章(1)新罗
骗子!
说什么不过出使月余,这都大半年了,自西边晃荡到了东边,义兄义弟认了一大圈,使者来了五六批,他自个儿人呢?
大骗子!他再也不相信这个满嘴假话的阿兄了!
年轻的天子面上平静无波,心下却恼恨到了极点,磨磨牙,笑着放下新罗女王亲笔撰写的《太平颂》。
再展开与方才风格迥异,整整五大页,满篇都是啰啰嗦嗦嘱咐的手书,垂目向下方的使臣。
这位年轻的使臣便是如今把持新罗朝政的重臣——金春秋的儿子金法敏。
可这位仅大了自己两岁,却比阿兄小了七岁的臣子,阿兄是怎么厚着脸面让人家唤他为义弟的?
同样是义兄弟,同样的年岁,人家却能文能武,俊秀非常,而自己呢……
李治心下闹腾起了莫名的酸涩之感,再看看那一脸不知真情还是假意的使臣,却是无奈更多些。
也是,那么任性的人,大他十三岁的女王都能认做义母的人,还有什么事是做不了主的呢?
那使臣不晓得皇帝的心思,谈及新认下的那位厉害的义弟,整个人都是崇拜且舒爽的:“我王与先王膝下无子,怜惜安定郡王幼年失母,一见如故,遂与殿下结义。自此小王子便为我王之义子,先王之甥,小臣义弟,是以为彰两国之谊特建开阳寺,其中详情还请大唐皇帝陛下过目。”
那使臣喜滋滋道完,却不知下方的几位紫衣大臣俱是面色大变。
其中一位更是拍案而起,目色赤红:“大胆!你说甚?什么义子义弟?谁给你们当义子义弟的?”
堂皇的大殿内出奇地安静。
此人是哪位公卿,为何如此激动?
可阿弟不是说自己父母双亡的么。
金法敏疑虑向那位饱含杀气的大臣,但毕竟年轻气盛出生牛犊不怕虎,与他对视一眼,再郑重重复道:“我王与郡王殿下结为义母子,以后对内称王子殿下,臣亦然,看这位尊者如此激动,可是有什么不妥?”
观音婢和世民的血脉,岂是那小国的女人能做母亲的!还有什么义弟……这,这简直是羞辱!
长孙无忌气得差点跳起来:“当然不……”
“自然无不妥。”
李治清咳一声,示意自家暴躁的舅父坐下,合上那篇情真意切的信,继而轻轻一嗟:“未曾想到天下竟有如此幸事。”
天子青稚未褪尽,此时面上添了三两分的宠溺,又比寻常的长者看着稳重温厚。
“既是有此缘分,想必也是上天注定,我这义兄的生母,先国夫人在天之灵亦能安息了。他乃是先夫人幼子,少而丧母,难免心下郁结,如今再承母情,朕亦替他欢慰啊。”
皇帝定定道完,警告了眼下方的某位大臣。
似乎当真高兴,抚掌罢喜气洋洋转首:“既是宪行之义母,不同别国藩属,宜应再加赐赏。”
天子温和不失大度,却让礼部的官员为难起来。
唉,可这用什么礼制呢?又是别国又是女君的,属实让他难做哪。
那官员没等到谏臣提出疑问,纠结片刻只好作拜领命。
殿内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了几分。
金法敏松了口气。
没想到这不大不小的事竟也如此波折……好在这大唐天子看着年轻,却也是明理大方之人,听宪行道他家陛下最是睿智通达,果然比这些不讲理的臣子好说话多了。
年轻的使臣掩不下心事,观过一圈或皱眉或肃穆威严的大臣们,不禁替那位新认的义弟好生忧虑一番。
唉,他那义弟性子赤诚可爱,以后却要与这些脾气暴躁的老头子长久共事,想想都是一件难事。
尚未忘女王陛下的叮嘱,恭谨拜向天子,嘴头的官话愈发熟络起来:“谢皇帝陛下成全。只是素知王子殿下冗务缠身,贵国又与我国相距甚远,母子不能常相见,我王放心不下,遂托付陛下照拂一二,其它嘱咐皆在信中……”
那使臣在大殿滔滔不绝,中途还偶尔打量自己一眼,不啻于对着自己耀武扬威。
什么王子殿下?他家外甥什么时候成了那蕞尔小国的王子了?
方坐下的长孙国舅被挑衅得青筋暴起,正摩拳擦掌着,忽被身旁的同僚拍了拍。
手心有什么画了几画,静心几许,再抬头,对方却是冲自己连连摇头。
自有主张?
长孙无忌思虑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
观音婢也走了十来年了。
他这大外甥算算都三十的人了,就算是舅甥,他也不宜再管太多,再者如遂良所言,殿下若是有所打算,他便不该以私情阻挠于他。
况且区区的义母,又怎么可能与亲母母家相比呢?
这么想着心便没那么急了,长孙无忌定了定神,再看向那兀自聊得热乎的两人。
皇帝耐心地点了点头:“汝王有心了。”
那使节得了准信,便识相地打蛇随棍上:“我国贡礼已呈送,却不知与殿下的私物该放在何处?”
私物?
天子茫然一瞬,眨眨龙目,忽想起方才扫过那五大页的末尾。
那女王说什么,她就这一个儿,怕他吃穿用度不够,遂挑拣了些金银器物,布绢送来,又担心他体弱多病,便拣选了几味特产的香料和药材,还有镜、人参、松子……杂七杂八地名目繁多,他都没看全。
所以这是真把阿兄当亲儿子了?
皇帝自不信转为惊奇,再揭了揭,确定之后继而化为惊叹,忽然就生了好奇。
所以说,阿兄到底给那女王灌了什么迷魂汤?
虽说他这人是长得讨人喜爱了些,又是能牵动人心的性子,可瞧这女王如此细心周到的嘱咐,显然是投入了不少真情。
然则这不过区区两月相处的时间,不至于如此地步吧?
皇帝看了看眼巴巴等着自己答复的使臣,心下万般不信,却也不得不接受自家阿兄成为别人的儿子且被关切的事实,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就放在大内吧……”
回神过来,见对方有些茫然,遂笑着解释道:“哎,卿不知,朕也是受人所托照看于他,他那身体,必要有人常常看护着才行,是以他并不常回国公府住。你王的心意朕已知晓,至于那些家当,你就放这里罢,也好他回来随时取用。”
天子的语气软了几分,不知不觉由疏离转为亲近,那笑容满面的样子,仿佛是对寻常的亲戚议论自家调皮的孩子。
他这义弟果然不一般。
金法敏自然地察觉到了天子微妙的变化,旋即庆幸起来。
女王陛下眼力卓绝,只一眼就相得他这义弟并非池中物。
是矣。那般出色的体貌,通身无与伦比的矜贵和傲气不说,就那行云流水的礼仪和气度,人见人爱的精灵和活泼劲儿,就是寻常的富贵之家都养不出来。
然则能养在天子身边的人,又是文武俱全的国公之子,还可代天子出使他国,怎么会是简单的人物呢?
看着那金座上高高在上的天子,新罗使者会心一笑。
能和这样的人物结交,于私可以襄助他和父亲巩固权势,于国更有意想不到的好处,看来当真是捡了个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