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军权
李淑文再见自家这位大兄，已是父亲新丧，当年东宫事发的五年后了。
五年了。
五年的时间不长，一晃眼就过去了，五年的时间也不短，郎君新死，大兄被囚不露人前，她亦是被幽禁两年，而后再嫁了郎君，也成了孩儿的阿娘了。
再见面，已是物是人非，一切大变了模样。
城阳公主历经世事，这几年心境沉稳了许多，可自安静览书的大兄身上流转一圈，还是不禁忆起当初的年景来。
心头亦不自觉泛出可惜。
若当皇帝的是大兄就好了。
若当年事成，他的大兄合该成为高高在上威势凛然的皇帝，而她那青春正少前途无量的郎君也该成为宰相，为大兄效力了。
可惜没有如果。
无限遐想化作浮沫，眼前的郎君也不是当初的郎君，昔日年轻的面庞成熟不少，青年三分的燥气不见，变作了十足的沉稳。
那郎君手里的书再翻过一页，全神贯注。
他蹙眉提笔，蘸墨写字，春日的阳光落在笔头，打在他的身上，那副认真谨慎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的母亲。
李淑文眼角不禁泛起了酸意：“承乾哥哥……”
“非也。”
素白的衣料擦过眼角，带着清冷的薄荷香，冰凉的指尖拭去自己颊上的泪：“是表叔，或是义兄。”
那郎君认真地嘱咐着，再拉开距离，对着自己恭敬一拜：“公主日后可莫再唤错了。臣是高府之子，皇帝义兄，先帝所封之安定郡王，名宪，您可以唤我宪行。”
那次赌局已然败了，因为自己的失误牵连了杜荷，淑文失去了自己的郎君，她如今于他不恨已是很不错了，他哪里还有脸面做他的大兄呢？
按下心虚与无措，李承乾微微抬首，瞳眸里映着阿妹熟悉的身影。
李淑文静静地看着，看着对自己恭敬作拜的大兄。
那一身的傲气，浸泡在了骨子里的自尊和清高荡然无存，就连最后的倔强也俯首称臣，眉目里全然是熟悉的顺从和谨慎，与那些朝中的大臣们一般无二。
“你变了，你变得我不认识你了。”
她素来美艳的面庞冷了下来，恢复郁郁。
李淑文站起身，冷森森地凝着她那“义兄”的脊背：“你不是这个样子，你也不该是这个样子。你应是称霸草原的狼王，驰骋疆场的骏马，震慑山林的猛虎，而不是如今这个，如今这个绵羊般温驯，温驯到令人恶心的样子！”
她说到心痛处愤然拂袂，美目凌厉一转。
瞪向安定郡王身后的皇帝。
“你说是吗雉奴？”
她不知，这五年来大兄究竟遭遇了什么，父亲他们又对他做了什么，她被关在府中全然不知，如今看来，怕不是一星半点的折磨！
李淑文满是煞气地猜测着，皇帝犹豫地向前几步，十二分地为难道：“可是阿耶说，说他是一匹凶恶的狼，若是不驯服教化他，怕我牵制不住……其实，其实也没什么的……”
对方说到最后愈发嗫嚅，直将那店儿不妥推脱得一干二净，满脸无辜，仿佛所有的一切没那么严重。
李淑文却险些背过气儿去，指着正坐的人厉声质问：“父亲？父亲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雉奴，你到底有没有一点主见哪？你不若好好想想，母亲若在世，她会让大兄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母亲若在世……
李治身形一晃。
阿娘乃是世人称道的贤明，然则唯有他们几个晓得，阿娘虽看着外柔内刚，平日也对大兄管教颇为严格，但若真有人敢伤害大兄，定然是第一个抽剑护短的。
可阿娘走后呢？阿兄先是失了宠，再是被废了太子位，历经数次生死，父亲甚至因为怀疑，而逼迫他——
李治自然问心有愧，想起过去度日如年的日子，心尖颤了颤。
不自觉退了半步。
二人对峙得正是紧张，中间的安定郡王却叹了口气，娴熟地拍拍衣服起身：“淑文，别闹了……”
“你闭嘴！”
城阳公主恶狠狠地转过头。
却看到他浑不在意，越发越气，竟狠狠拉住面前不争气的阿兄拖到皇帝身前，语气狰狞道：“你睁开眼好好瞧瞧，他是虎狼，你们却把他驯成了家犬，这是他的不幸，亦是你的损失。雉奴，你当了皇帝，难道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吗？若军权不在咱们李家手上，你这皇帝当得稳当吗？你一个皇帝却没有分寸战功，那些远在边疆的将领会心服你吗？他们若哪日不安分了，你震慑得住他们吗？”
午日之下，那凄厉斥责的娘子，俨然比火还要炽烈几分。
皇帝面色煞白地后退一步，彷徨看她：“那，那我该如何做呢？”
却不由自主地看向阿兄。
被她攥住的郎君自始至终面色从容，转身，淡然拂下拉着自己的手：“这不是公主该心忧的事。你放心，大局为重，一切自有安排。”
他一如过去端详着阿妹，定定然道：“淑文，事关朝廷大事，诸多利益，我不愿将你牵扯进来。你说的事我和皇帝自有计较。你以后只需保全自己，与那薛郎君好好生活，养好你自己，还有你的孩儿，我们的付出的一切才算得上值得。”
此话软中带硬，却给焦躁的公主吃了记定心丸，亦是安抚了六神无主的皇帝。
安定郡王自信一笑，轻易破了在场紧张的局势。
被那笑晃得眼花，李淑文不自觉抚上扑通跳着的心口。
方才瞧得粗略，如今近了，方看清这人的眉目。
不是似像非像的柔顺，也不是受辱之后的曲从，而是敛了光华的明珠，收了鞘的宝剑。那清峻的眉藏了锋锐，然则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向世人展现出他闪耀夺目的光彩。
阿兄的确变了。
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
城阳公主忽然菡萏一笑，戾气和不忿尽去，仿佛又回到当年那个仰慕阿兄的小公主，越瞧越发骄傲。
“我便知你不是轻易向命运屈服的人，原来还是那个阿兄，你如此坚韧，我也放心了，”螓首转向皇帝，亦是颇带赞许：“既然皇帝已有成算，臣方才之论便权当从未说过，忧国之言出自肺腑，还望陛下莫与我这小女子计较。”
城阳公主忽然转变态度，皇帝却茫然了。
等等！
什么成算？阿兄有法子了？
被她看得忐忑，皇帝匆匆收回疑惑，对她宽和一笑：“阿妹的心意我都明白，当然不会怪你。”
她又哪里需要他的宽恕。
李淑文轻笑一声，看过那两人，准确来说是自己的“义兄”安定郡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何况两位阿兄之才。臣以后就做阿耶阿娘的眼，替他们看着你们开这太平之世，兄可千万不要让我们失望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