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风雨飘摇
顾青竹在床上躺了两日,实在烦闷。
卿如许也不知在忙什么,白日都不见踪影,只趁夜来看过他一回。人站得老远,说这两天给他用的草药味道不好,手掩着半张脸,状似嫌弃,没说两句就要走。
“无情的女人。”
顾青竹独自在屋中长吁短叹。
又是一日入夜,他终于憋不住,唤了息春来,得知卿如许在祠堂,就摸去小厨房拎壶酒去了。
所谓祠堂,其实只是间空房,内置一张条案,上面搁着一只骨白色的瓷瓮。瓮口的布有些年头了,颜色已然陈旧,白瓷的釉色也有些泛黄。
卿如许小心地把瓷瓮抱下来,如往常一般坐到空阔的地上,瓷瓮放在身旁。雪白的手指抚了上去,无意识地来回摩挲。冰凉而熟悉的触感,令内心也平静下来。
她右手边还放了只小酒壶,里头的酒已少了大半。
这样的习惯已保持许多年。顾青竹常在清晨看到地上和衣而躺的女子,即便睡梦中,手指也不曾离开那个瓷瓮。
如若不是亲自打开,确认过里面确实盛放的是杯黄土,连顾青竹都要以为这瓮里其实住了小鬼,勾勾手指,这蠢女人就把心都给掏出去了。
顾青竹望着地上怔怔出神的女子,他已在门上倚了半天,都没见她反应,着实令人无语。
他一脚迈了进去。
“一个人偷喝酒,不仗义!”
卿如许一愣,就见男人已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身前,手里还拎了只一样的酒壶。她下意识地皱了眉,“你怎么来了?”
顾青竹一挑眉,“我怎么不能来?你把我一个人扔在屋里不闻不问,请问卿大夫,您的医者仁心呢?”
卿如许偏了偏头,抿唇不语。
顾青竹一屁股坐了下来,长腿半曲,胳膊撑在地上,身子微微后仰。云纹滚边的玄墨腰带束在腰间,勾勒出挺拔的身形。
纵是伤重,可男人脸上全无病色,俨然一副洒然肆意的剑客模样。
卿如许见他靠近,又连忙往后挪了挪,嘴上却不饶人。
“你一个大男人,自己的日子不会自己过么?非得我来安排?”
顾青竹看她又同自己隔出一人的距离来,俊眸微眯,已然不高兴起来。
“是你自己答应我,以后我替你卖命,你替我看伤。现在不认账了?”
卿如许瞪眼,“我哪有不替你看伤?你以为是谁一次次去阎王那儿把你拽回来的?!”
顾青竹道,“可我这伤还没好全你也不管我了。你瞧,我这口子都还没长好呢,疼死我了。”他把包扎着的胳膊推到她面前,上头的布条已隐隐渗出鲜血来。
卿如许当即黛眉紧蹙,拉起他的胳膊,狐疑道,“怎么回事?都几日了,怎么伤口又裂了?”
顾青竹仔细瞧着她的神情,乌眸中却闪过一分愉悦,可面上仍是一副赖皮模样,道,“谁让你对它置之不理,它自然不好好长。”
卿如许抬起长而密的乌睫,“以你的身体底子,你要规规矩矩,它能不好?”
她松开他的胳膊,瞪着顾青竹的脸,细数起过往来,“前年你背上被幽凰二老砍了一刀,刀深见骨,阿争说人家看你受了一刀居然没吭一声,自己倒先慌了,还以为遇着什么神鬼了!还有去年,你不还中了苗疆的蛊虫,日夜受噬心之痛么?那一个月夜不能寐,也硬是熬了过来,都没见你哭嗓过一回啊?今天怎么回事,没事找事?”
顾青竹的眉头跳了跳,嘴上死不承认,“以前说不疼那是装的,这次太疼了,装不下去了。”说罢又捂着胳膊龇牙咧嘴起来,仿佛真在忍受痛楚。
卿如许顿了顿,又道,“痛,就回你屋里睡觉去!”
她话语不客气,可语气却比方才柔和许多。
顾青竹垂眸瞧她,“就这么想赶我走?嫌我碍眼?”
卿如许没说什么,只作默认。
顾青竹闷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却又朝卿如许大声道:“你干嘛离我那么远,坐过来点儿!”
卿如许也默不作声,自垂着头没动。
祠堂中只点了一支蜡烛,灯火昏暗,顾青竹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他便又摆摆手,温声道,“你过来点儿,我同你说话累得慌。”
卿如许这才回眸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人却还是没有要挪动的意思。
顾青竹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他歪了脑袋,眸底闪着锐利的光,上下打量起卿如许来。
“卿卿,刚就瞧你不对劲儿,怎么一直老侧着个脸?你转过来我瞧瞧。”
卿如许闻言,咬了咬唇,细白的手指缓缓握紧。
顾青竹立刻就坐直了腰,倾身过去,一把就将她拽到自己面前来。
“我看看。”
男人有力的大手卡住女子的下颌,他身量颇高,即便坐在地上也比女子高出一个头。他垂着头,就着月光,仔细去瞧她的脸。
卿如许没能挣脱他,只好拉住他的手腕,任他凑近她。
那如玉瓷白的小脸,自上而下绵延出一道细细的黑线,横穿全脸,又顺着优美的脖颈蜿蜒向下,隐进了衣襟中。
顾青竹登时就拧了眉,“怎么回事?”
卿如许雪白的贝齿轻轻划过柔嫩的唇,淡淡道,“指甲长了没注意,划了下。”
顾青竹显然不信,“指甲划的?”
门外的晚风吹进屋中,带起灯火摇曳,顾青竹更看不清她面上的伤。
男人粗的指尖,突然抚上她尖瘦的下巴,顺着那道细痕轻划。结痂的伤口被这温热的指腹一触,带来细细的痒。
卿如许下意识地侧了侧头,便又露出脖颈上的两处青印,小小的,却很显眼。
顾青竹的眸底一时闪过些什么,继而脸色就沉了下来,道,“这是剑伤。”
他素来用剑,这事自然瞒不过他。
卿如许没说话,又听得男人开口,语气中已有压制不住的火气,“谁做的?”
卿如许扯了扯他的手腕,从他掌心挣脱开来,才道,“没谁。一点小事,你看已经结痂了,过两天就全好了,不会留下一点印迹来。”
顾青竹的脸上已经全然隐去笑意
同方才嬉皮笑脸的模样判若两人。
“阿争说前日二皇子曾来找你,是他做的?”
卿如许一滞,一时答不上来。
顾青竹周身都被一种凌厉的怒气所笼罩,嗓音低沉,“老子给他胆子了,让他敢寻衅到我门上来,动我的人?!”
他说着就要起身出门,卿如许也是一慌,连忙伸手去拽他。
“你…你别”
顾青竹见她神情焦急,恐伤着她,临起身时也卸了点儿力,可卿如许却是眼瞧着他那架势,使上了混身的劲儿!这一扑一拽间,自己一个趔趄,便把顾青竹整个人扑倒在地!
她方才慌乱中也不知抓的是哪里,只听得一声丝线断裂声,扣子划落半空,磕在地板上。
卿如许压在男人身上,俩人一个叠着一个。顾扶风护着她的腰,卿如许护着他的头,手中还捏着一条已经被扯下来的玄墨腰带。
男人的衣襟已然松了,露出平直的锁骨和结实的胸膛。
卿如许的脸当下就染上了配红。
她原想起身,可手还压在男人脖颈之下,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又不敢抬头瞧他,只能偏过脸去,暂时避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
屋中寂静,只能听到俩人的呼吸声。
过了半晌,卿如许试着挣了挣手指,可身下的男人动也不动,她心中疑惑,这才仰头去瞧。
就见顾青竹仰面朝天躺着,方才那股逼人的戾气尽退。
他深眸微转,看向卿如许,眼底带着些痞气,似笑非笑。
“卿卿,原来你喜欢这么激烈的啊?”
他嗓音低沉,显然藏了些作弄她的意味。
卿如许脸上愈红,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又拿胳膊推了他一下。顾青竹这才挪了挪脑袋,让她把手收了回去。
女子这才爬起身来,又见得手中攥着的东西,便烫手似地一把将腰带扔回去,就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不再出声了。
顾青竹缓缓从地上坐起来,好整以暇地拿过腰带系回去,两眼看着女子的背影,唇角含笑。
一腔怒火,被这一场闹剧冲击得荡然无存。
卿如许闷着头道,“你可别去找二皇子。”
方才被他枕过的手腕有些麻,她给自己轻轻揉着,人还没从方才的尴尬中出来,暗自思忖着该如何说服顾青竹。
谁知男人却一口答应下来,“你放心,我不会莽撞。”
这么快妥协,不像顾青竹的作风。卿如许顿了顿,又转过身去看他。
顾青竹一边整理着前襟,一边道,“我知道你担心我的伤,确实,我现在伤没好,闯宫有点吃力,但他总得出来吧?只要能逮到他出来,我就有法子收拾他!你不让我杀他,那我教训教训他总可以吧?”
卿如许清亮的眸子转了转,“若只是为了惩恶扬善,大快人心的法子不在少数。可我委曲求全,为的是什么呢?”
顾青竹缓缓地放下手来,胳膊搭在膝上,看着卿如许道,“你有你的不得已,我有我的不能忍。达成目的的结果我要,但快意我也要!”
男人言语霸道,乌眸幽深如海,亮着点点星火,看上去坚定无比、不容置疑。
卿如许轻轻叹了口气,过会儿,又道,“在江湖,你有剑,剑是你的武器,也是你的底气。可在朝堂,剑气无声,争斗无声,唯输赢有声。”
她又垂了眸子,长睫在脸上打下两方阴翳。
“何况这到底是我的战场。若只为快意和表面的输赢,靠你替我杀个干净就是,又何苦经营这么多年?没有沉冤得雪,没有真心的歉意,何以告慰死去的亡灵”
顾青竹的目光又落回那个瓷瓮。
“以后要受的欺负还多着呢,这才刚刚开始。所以,你别去。”
顾青竹沉默片刻,又看向她脸上的伤。对寻常女子而言,破相是比死亡更严重的打击。但凡那剑再重一分,只怕她这张无瑕的脸上,多少都会不再完美。
偏偏这事还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也偏偏她对此轻拿轻放。
顾青竹问她,“值得么?”
卿如许看了他一会儿,却又突然瞪了他一眼。
“你为了叶烬衣,犯下弑杀南蒙国师的大罪,被从嵘剑阁十二剑士中除名,斩断大好前途,落草为寇,你可曾想过值不值?”
顾青竹默然无语。
他们两人,本就是沉没在各自的黑暗中,摸索着命运的出口。
只因岁月的阴差阳错,两个飘摇流离的人,沿着命运的绳索摸索到彼此,就此成了并肩同行的伙伴。
过会儿,顾青竹才又道,“可将复仇作为你的终点,似乎不是一个好选择。”
卿如许抿了抿唇,执拗道,“好的选择?我从来就没的选。”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寂静的夜空,道,“有些事,这辈子都忘不了也只好拿这一辈子,去赌一件事,方能不悔。”
她声音低哑,带着化不开的哀愁。
顾青竹也看向那深沉的夜色,又问,“……若你大仇得报,你可想过未来的去路?”
卿如许默了默。
未来的去路?
属于她的未来是一片白茫茫的荒野,荒芜寂寥,寸草不生。
她无法回答,只好反问,“你想过?”
顾青竹看着她,眸底如星辰亮起,俊美的侧脸上突然荡起温柔的笑,“想过,早想好了。”
卿如许看着他,亦能捕捉到那其中燃着的,对未来的希望与期许。
他们终究是不同的。
卿如许垂了眼眸,觉得今日的月不甚明亮,令整个屋子都似笼罩在一层让人看不清、摸不透的纱雾之下。
“这样。”
她拿起酒壶饮了一口酒,缓缓地靠着地板躺下,似不想再言语。
顾青竹便也在她身侧躺了下来,俩人默默望着窗外月色,静谧地陪伴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