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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二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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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兰砌墙的四角回廊中,有白鸟扑簌簌飞起。

    卿如许驻足相望,见那雏鸟甚小,许是第一次起飞,翅膀并不有力。于半空起起伏伏几次,才终于冲破屋檐,飞上青天。

    一转头,就见门房来报,有人拜访。

    她低头去看拜帖,上面却都是空白,她当下心头一动。

    ——来了。

    书房中焚香袅袅,陈设简单。西墙处放置一具通天柜,所盛书籍繁杂,文史政治,茶经医药,皆分类摆放。南墙处悬挂一幅水墨画,下方条案上搁了一盆兰花,香气扑鼻。

    男子身着一件天青色立蟒蝠纹对襟便装,腰束一条金蟒云纹锦带,上头还配了一柄虎头盘云白玉珏宝剑,他走到画前,倾身端详。

    “不知是二皇子登门,下官有失远迎。”

    卿如许站在门口,朝屋中之人恭敬行礼。

    承瑛并未回头,只出声道,“卿学士家里这画,笔法别具一格。可本王瞧着眼生,不知是哪位名家所作?”

    卿如许瞟了一眼那画,心道顾青竹随手划拉两笔,竟也能被误认为名画?她面上却不动声色,答道,“回禀殿下,并非出自我大宁,而是南蒙一位退隐山林的老画师所作,下官也是偶然所得。”

    承瑛这才回过头来,一双细长的眼睛打量起女子来。

    “本王今日到访,并非提前告知,

    也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你这当朝第一位女官,在家中穿红着绿的娇艳模样,可没想到,竟还是一身冷冰冰的官服。”

    卿如许道,“下官不喜艳色,也没几身好看的衣裳,倒让二殿下见笑了。”

    承瑛朝她走过来,见得面前女子肌肤胜雪,五官秀美如画,便又笑了笑,凑近她耳畔道,“衣裳好不好看没关系,人养眼就成。本王亲自登门,你不带本王去你的香闺转转?”

    卿如许面不改色,“下官的闺房还不及这书房,不过是一间屋子一张床,没什么看头。”

    承瑛的眼睛又眯了起来,显然不满意她的答案。

    卿如许仰起头来,朝他嫣然一笑,面上如春风拂面。

    “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二殿下若是有心,以后还怕见不着么?”

    承瑛听得佳人声音婉婉,眼波销魂,伸手就要去捉她的杨柳细腰。

    然而卿如许一旋身,绕开他的手,施施然迈进屋中。

    “下官家徒四壁,并无好茶招待,还望二殿下海涵。”

    承瑛悻悻收手,半倚在门框上,眸光中似有火光,毫无忌惮地流连在她的前胸和细腰上。

    但凡良家女子,都受不了这般直白的冒犯。

    可卿如许早就听过他的事,知他惯来在风月场上浪荡不知收敛。

    毕竟她第一次见他,就是在软红楼,长安城著名的烟花之地。

    那时他站在河边,软玉在怀,温香盈齿。怀中的女子已是人间绝色,可他仍不知足。

    美人前一刻还朝他温柔盈笑,下一瞬就徒然变色,五官扭曲,被他紧紧攥住咽喉,一把就推进了河中!

    等卿如许匆匆下楼,把那女子捞出时,却见那美人满头是血,脑袋上还少了半边耳朵。

    而问其缘故,只因他不喜女子耳朵生得太大。

    骄奢淫逸,残忍无情。皇家的尊贵权力,也只给了他肆意横行的底气。

    同他相交,无异于与虎谋皮。

    卿如许半垂眼眸,按捺住眼底嫌恶,又轻声开口,“··二殿下此番前来,可是对我送的礼物满意?”

    “礼物····”承瑛却一挑眉,权作不知,“什么礼物?”

    卿如许缓缓地眨了眨眼,“看来,殿下是不够满意啊。”

    她掸了掸衣襟,俯身坐到雕花红木椅上,“也是。前些日子四殿下奉旨勘察宛州,查获贪官赃银十万两,陛下对此称赏不已。如今块王府门庭若市,朝中大臣无一不争相讨好。下官送上的这一位李侍郎,虽身居四品,却也不过四殿下众多门客中的一个,自然算不得什么。”

    承瑛听得她言语讽刺,脸上陡然色变,低喝道:“大胆卿如许!狂言悖语,你可知你这是挑拨皇子!”

    卿如许连忙从椅子上滑下去,跪倒在地。

    “你信不信本王现在就可治你个不赦之罪!”

    女子虽姿态上做低伏小,可声音却沉静如水。

    他眼底阴枭,声音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怒意,“二殿下息怒。下官也不过是据实陈述,心中为殿下着急罢了。”

    “哼,为本王着急?”

    承奕轻哼一声,“人心隔肚皮。本王怎么知道,你做这一出,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不然,就让本王亲自看看吧。”

    卿如许正疑惑他的“亲自看看”是个怎么看法,就突然听得长剑出鞘之声!

    “唰一—”

    承瑛竟抽出自己的佩剑!

    下一瞬,那冰凉的剑刃已抵上卿如许的额头!

    承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上用力。

    卿如许银牙紧咬,随着剑刃的力道缓缓抬头,额上已感到刃尖带来的刺痛。

    “这世间之事都该阴阳分立,严格平衡。你既有些才华,便不该……有这样的样貌!”

    他蹲下身来,剑尖微偏。又仔细地端详起女子的脸。

    “你说,若是在这张脸上,划上一道,会如何?”

    卿如许心中一沉。

    可还未出声,就见承瑛已然出手向下!

    长剑顺着女子的额头缓缓划过眉心立刻滚出几滴血珠子,挂在白腻的皮肤上,如同一串细嫩晶莹的红玛瑙。

    男子握剑的手青筋暴起,似也在小心控制着力道。

    卿如许动也不敢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剑身向下,又擦过挺秀的鼻梁,划过如玉的面颊。

    卿如许看着男子摆弄玩物般的神情,却突然勾唇一笑,丝毫不顾及面前寒芒的威胁。

    “呵····小人突然知道,殿下为何这般生气了。”

    “哦?”

    承瑛的眉尾抽了抽,视线还放在剑刃所指之处,仿佛他正在精心雕刻一副绮丽的作品。

    “说来听听。”

    卿如许也不敢让五官牵动太剧烈,轻声开口,“··殿下是怪我忘恩负义。即便是送礼,那也是殿下应得的,怎敢还在您面前邀功?”

    剑刃已落至下颌,卿如许的声音也愈发低哑。

    “··当日小人中进士科,要面见圣上,却被考官识破了女子身份,险些血溅当场。若非二殿下仗义出手,替小人向圣上求情,否则小人又怎能保全性命,还有机会进入凤麓书院呢···”

    剑刃越过下巴,又落到宛如挤的玉颈上。

    “··故而二殿下对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深铭肺腑,没齿难忘。”

    剑刃已划过细细的锁骨,堪堪停在胸口那片丘壑起伏之地。

    “哦?原来你还没忘…·…”

    承瑛眼中色光升腾,只盯着剑刃所在之处,喉结微微滚动。

    “···倒不枉费本王亲自登门来疼你一场。”

    卿如许咬牙道,“··小人之所以要把李侍郎献上,便是希望用实实在在的东西,证明小人有这个实力,能替殿下筹谋,也愿为殿下鞍前马后!”

    说来当年那桩旧事,承瑛确实帮了卿如许一把。

    她一路从乡试考到会试,地方上还好说,考生人多,查的也没那么严格,

    一般的易容术已能应付。但到了殿试,来到长安城,成千上百双眼睛盯着,身份就兜不住了。

    那时她被左右监考撕去易容的面具,露出一张俏丽的小脸。

    她跪伏在地,字字恳切高声请罪,又把一句句擒翰振藻的溢美之词送去陛下耳边,言自己一介女子之身,能以个人之学识走到京都得面天颜,正是太平盛世才有的奇景。

    君子求贤若渴,明君怜惜才子。那时宁帝显然已被她的文采所动,言语间已有松动。承瑛不过是窥得龙心,顺水推舟了一把。

    “可本王不需要你鞍前马后。”

    承瑛又凑近卿如许,鼻尖已能嗅到女子身上的特殊香气。

    “你若无才,也不能蟾宫折桂,你的仕途自随你自己去闯,而本王能给你的,比这更多,是一个男人才能给你的快活。”

    他松开长剑,又反手捏住卿如许的下巴,拇指在她唇上轻轻地揉娑。然后又顺势而下,卡在她的脖颈上,微微使力。

    “本王问你,要是不要?”

    卿如许被迫仰头。

    “嗯?”

    卿如许勉强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来,“……殿下高看我了。小人不过一介孤女,不敢奢望其他。也知流光易逝,容颜易催,这张脸是靠不得的,所以只求辛苦经营的仕途,不会如烟花般转瞬即灭……”

    承瑛从嗓子里发出低沉的笑,“竟真有人舍本逐末,放着轻松日子不过,非要去泥里打滚儿?”

    他说罢,手指骤然收紧,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如羊脂般的柔嫩肌肤中!

    卿如许因为窒息,面颊通红,忍不住发出呜咽声。

    “卿如许,你以为本王会信你?”

    他的眼睛转向四周,看着这陈设简单的书房,虽然无甚贵重之物,装点得却是雅致敞亮,显然屋主人本就不喜那些华美繁复之物。

    “一个女人若生得过分美貌,就已经成了一种罪,若她还伶牙俐齿,满嘴谎话,那便是罪上加罪!”

    卿如许抬手按住承瑛的手,勉强喘口气道,“··殿下想听实话,小人又岂有违背之理?小人也不是完人,想帮殿下,自然也有不能轻易向外人道的执念,只怕殿下听了,会不肯帮我····”

    承瑛闻言,这才松开了手,显然接下来的内容才是他此番所为正题。

    他松了松有些僵硬的手腕,朝正在一旁咳嗽的女子问道,“那就快说!你不惜一切走到今天这步,到底所为何事?”

    卿如许大口大口地喘了会儿气,等稍晚觉得舒服些,才继续道:“小人顶着身家性命,不远万里从珉州来到长安,并非全为争名夺利。而是——为了复仇。”

    承瑛盯着卿如许的脸,眼中仍然闪着狐疑的光。

    “殿下有所不知。”卿如许道,“七年前,我还不叫卿如许,而是孟子玫。”

    “子玫是珉州人,我父亲只是个员外,虽无高官厚禄,但家中也算父慈子孝,和睦友爱。后来有一年,珉州县令被杀,四皇子奉命查理,这案子闹得有些大,民怨沸腾,四殿下终是为了他那从无瑕疵的声名,囫囵结案。在真凶尚未查出之前,就先推出一位替罪羊来顶包。实在不巧,他选定的那位凶手恰好是我的伯父,故而我们一家连坐,满门抄斩……因我彼时随我舅母去了边塞,故而免遭一劫。”

    卿如许神情寂寂,眼神痛苦,确实不似佯装。

    “珉州县令被杀·····”

    承瑛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一桩事。

    卿如许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虽然我只是区区女子,但我家中也并无儿郎能为父母申冤。我既然活了下来,理该担起家族的责任,所以只能孤注一掷,扮作男子,在地方收买官员,让我一路顺利通过乡士试会试。如今好不容易走到殿下面前,也是希望借着殿下之能,替我报了这滔天之仇!除此之外,小人别无所求!”

    她说罢,又重重趴伏在地。

    承瑛看着她瘦削的背影,一时也没开口,似是沉思她言语的可信度。

    卿如许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家父姓孟名复,字元章,殿下可以派人去查,就知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再无半点欺瞒。”

    屋中静默了片刻,才又听得承瑛笑了起来。

    他伸手去扶卿如许的胳膊,又把她理了下肩头垂落的青丝,道,“瞧瞧,本王不过是逗一逗你,怎么倒把你吓成这样?”

    他说罢,率先捡起地上的长剑,站起身来,将剑重新插回鞘中,又搁在桌案上。

    “本王今日见着这把剑,就觉得适合你,权作给你的回礼吧。”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剑鞘上镶嵌着的华丽宝石。

    “果然,这越是冰冷的凶器,越得藏进美丽的躯壳里,才不会让人看一眼就想退缩,你说是吧?”

    他说罢,旋即出门。

    卿如许在他身后伏身拜礼,“谢二殿下。”

    外头阳光正好,可屋中却是阴冷逼人。

    卿如许缓缓地抬起头来,僵坐在地上。

    雪白的脸上血迹斑斑,像一块被人胡雕乱刻的上好白玉。

    “姑娘·····”

    阿争的身影从门口出现,他也不知来了多久,此时远远地望着地上的人,却不敢迈进屋中。

    卿如许偏了偏头,掩住面上神情。

    她抬手撑在地上,可跪得久了,膝盖已经全麻,根本站不起身。

    阿争这才跨进门里伸手扶她,又拉来凳子,让她能坐下。

    “姑娘,你的脸····”

    卿如许的羽睫微微翕动,“无妨,只是划破点儿皮,过两日就好了。”

    阿争忙去架子上拿来一条布帕给她。

    “姑娘,我帮你擦擦吧?”

    卿如许却自己接了过来,“我自己来。”

    她低着头,凭着感觉去擦拭脸上的血。帕子蹭过伤口,带来难以忽视的刺痛。可她背脊挺直,面上完全看不出不适。

    “你在外面站了多久了?”

    听得卿如许问话,阿争嗫嚅道,“也就…·只听了一半……”

    卿如许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她仰起头,两眼直视阿争,眼底有些红红的。

    那张精致如画的脸颊上,多了一道不合时宜地血痕,自上而下,贯穿全脸。

    虽然伤口极细,却也令见者触目惊心。

    “阿争,你别告诉他。”

    阿争似是迟疑,“可是······”

    “你不是不知道他那脾气,听了,就定要大闹一番。他现在伤还没好,再过些日子吧。”

    她神情认真,话语坚持。

    阿争无法不顾及顾青竹那一身伤,只好答应下来,“是,姑娘”

    卿如许静静思忖了片刻,又道,“近日定还会有人去查孟子玫的身份,你让崔昭派人盯着点儿,莫让人瞧出端倪。还有,李侍郎那边眼下如何?”

    阿争答道,“大理寺那边已经拿到咱们送去的证据,眼下李松睿犯案证据确凿,不日将送交诏狱。”

    卿如许松了口气,道,“好。这人还有用处,派人盯着点儿,莫教旁人反在狱里夺了先机。”

    “是。”

    屋外的青天上,不知哪户人家放起只风筝。

    长风猎猎,雄鹰盘旋。

    看似自由翱翔,却有引线在无形约束。

    卿如许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望向那风筝,目光悠远。

    “咱们年前放的饵,也该收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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