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离别
居有一二十日,赵存义三叔瞧的其中不同寻常,乘间对赵存义道:“族长以为莫老先生何如人也?”
赵存义道:“莫老乃世外高人,何须要问。”三叔道:“莫老先生能伏妖兽,此世外莫非彼世外乎?”赵存义听了一惊,讶道:“三叔的意思是?”三叔笑道:“老夫只是随口说说。”赵存义亦笑:“三叔许大年纪,也不怕崩了舌头?”
三叔听了,板起脸道:“老夫口舌无恙,何惧崩坏?族中人都将莫老先生当恩人,对他有求必应,有问必答。老夫听说,莫老先生终日无事,常闲逛,必问开山,数日下来想必已摸的透彻,你作为父亲不闻不问,老夫不知族长大人有何思虑。”赵存义愕然,开始留心这事。
后数日,赵存义在山中小院设酒,邀莫贤。
此时深秋季节,院落中枫叶如火,遍地披红。莫贤进了小院,欢乐大笑。赵存义起身迎莫贤,在石凳上坐了,赔笑道:“莫老何故如此开怀大笑?”
莫贤环顾四周,不住的赞赏道:“好个院中枫林!好!好!”赵存义道:“不知莫老先生如此喜爱此院,若早知晓,就让先生在这里住了。”莫贤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赵族长不必客气。”
寒暄一回,赵存义敬酒。
数杯过后,赵存义试问道:“莫老曾自诩智计过人,赵某乃一介武夫,未尝明了智计之奥妙。然而降服妖兽一战,赵存义力战不能取胜,老先生一出,妖兽应时毙命,赵存义至今尚不明白,老先生所用者何物,又如何笃定此物对妖兽有效?”
莫贤笑道:“我清楚赵族长所问为何,莫非令公子么?”赵存义哈哈大笑:“真的是什么都瞒不过莫老您啊。”莫贤端起桌上酒一杯尽饮,忽然道:“赵族长对修真有何认识?”
赵存义目露精光,脸上露出一丝渴望:“赵某略有知晓,亦知晓凡人要入修真极其困难。”莫贤大笑,右手反指自身道:“赵族长觉得老夫如何,可像个修真中人?”赵存义道:“莫老先生是奇人,赵某岂敢妄作评论。”
莫贤又道: “赵族长以为修真者何如人也?”赵存义道:“赵某听说,修真中人能飞天,可入地,善变化,修长生,有呼风唤雨之能,有焚天煮海之力,个个样貌精奇,人人特立独行,喜游历,好奇地,以致有所损伤,仍然趋之若鹜。”
莫贤道:“如此,则有失偏颇矣,你家所谓仙人书必是云游散修所写,格局太小,难登厅堂。”
赵存义吃了一惊,“莫老先生何出此言?”
莫贤手抚短须,神情一凛道:“修真者,探求天地之大道规则者也。其所探求,无所不囊,无所不括,上至渺渺虚无,下至幽幽地冥。”似乎觉得有些玄奥,顿了顿,莫闲继续道:“山川湖海金石所至者,飞禽走兽万木枯荣者,火风雷雨生发无常者,尽在其探索之列也。”
“然而天广地博,道理精深芜杂,是以有人穷其一生,难窥天地之一叶,于是人说修真之业艰难矣,修真者难成矣。且又大道在于逆,逆者生,顺者亡,是以有竞争,争斗一出,便有千灾万难,于是有人望而生畏,叹恨修真真艰难之业也。”
“于是人说,修真非有大智慧,大福泽,大毅力之人不可为也。虽然如此,奈何修真不绝,人人挤踵眺望而期加入者,只因修真能长生也,能成真仙也,能纵横快意也,能遨游天地也。”
顿了顿,莫贤哈哈大笑,忽然身形变换,容颜再生,刹那间哪里是那个佝偻驼背头发霜白的老人?一阵微风拂过,院中枫叶飘摇作响,赵存义凛然吃惊,不觉把那半悬的酒杯哐啷落地,摔个粉碎。
莫贤长冉飘飘,抚须大笑,其笑声,似有得意,其脸色,略有滑稽,其容颜,仿佛中年,其发丝,略略灰白。赵存义细看一眼,莫贤戴一顶紫金束发冠,穿一袭锦绣道袍,宝珠串串,意态雍容,拂尘斜握,为修真高士。
莫贤笑道:“赵族长,此时可还有甚疑问吗?”赵存义如梦方觉,慌忙起身拱手道:“莫老先生原来是修真界的上仙,存义一向唐突,该死该死。”莫贤客气的摆摆手,请赵存义入座,赵存义有些不自然的回到凳子坐了。
莫贤开门见山,言简意赅道:“老夫乃是太乙天火焚谷莫贤,今为你家公子而来,还望赵族长成全。”
赵存义自然而然想到赵一阳,三个孩子中,长子次子已成人,一直在外历练,只有这第三子年龄尚小,留在身边。此时既然莫闲言明了,赵存义略略沉思,终于鼓起勇气道:“上仙幸顾犬子,赵某敢不从命!只不知此子何德何能,受上仙眷顾?”
莫贤笑道:“老夫擅长望气,见此子周身气如红日,修真奇才也,是以寻上门来,叨扰多时,赵族长切勿见怪。”赵存义且惊且喜,“原来如此!”话说着,连连点头端起一杯酒,躬身相敬。
数杯过后,赵存义不敢多留,告辞下山去了。下山后立刻安排族人将莫贤住处移到山中小院,而嘱咐赵一阳道:“日后莫老先生处,你要多照顾。”赵一阳恭敬称是,于是每日之间,端茶送水,打理庭院,不在话下。
不知不觉间,莫贤在赵家又住了一月有余,此时秋季将尽,天气渐寒。这天一早,赵一阳来到莫贤院中,枫树渐眠,华彩微退,只余地上彩叶层层。他拿起扫把,就要像往日一样清扫庭院。
莫贤在房中推开木窗,笑道:“小哥,你又来打扫枫叶了。老夫我都说了多少次,我喜欢这树、这叶,你把它留着不要动嘛,怎么就是不听呢?”和蔼又诙谐的语气听得赵一阳咧嘴一笑。
这个老伯,虽然身体残疾,年龄老迈,却是个从容乐观的人,他见识广博,反应敏捷,而且喜欢开些小玩笑,全然不似老人的样子。赵一阳已然与他相处的熟悉了。
赵一阳咧嘴笑道:“老伯你头发胡子白花花的,不也一直喊我小哥,我听着觉得折寿,你也不肯改口。”莫贤道:“你嫌我老,我心不老。”赵一阳笑道:“是是是,老伯哪里显老了,这分明是成熟。”莫贤胡子一抖:“没大没小。”说着将木窗合上,身子佝偻着,带上门,一歪一拐的走出来。
院中的青石小路精巧而别致,数处分叉,其中有一条弯弯曲曲延伸到树下的石桌,莫贤沿着小径来到桌旁坐了,将视线转向赵一阳。
他曾许多次这样的打量他,看他年岁十二三,个头比同岁人高上不少,脸色红润、白皙,一双秀目略长,真诚、专注。莫贤道:“小哥是个有天分的人,能相识于你,在赵家庄老夫也不枉然住了一回。”
赵一阳边扫着地,“老伯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枉然不枉然的,既然住下了,就安心住着,晚辈一定好好照顾你,却不要多想许多心事。”莫贤微微一笑,点点头道:“你的好意老夫心领了,但我不会久住,今日便算给你招呼了。”
赵一阳微微一惊,“老伯要去哪里?”
“当然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莫闲狡黠的笑道:“你小子怎么问这么傻的问题…”说着,起身穿过景色宜人的庭院,往山下去了——是赵家会客大厅的方向。
赵一阳疑惑不解,放下手中扫把,跟在莫闲后面。
赵存义等赵家高层早已等候在大厅多时,这会儿莫贤一改装扮多时的老态,精神焕发,进厅便笑,“老夫一向游戏无度,居无定所,今在贵庄叨扰多时,深感造成不便而贵庄殷勤不改,老夫铭记,无以为谢,有金丹十粒,秘书一册,赠于贵庄,切莫推辞。”
赵存义低头拱手接了。莫贤道:“赵族长气度不凡,必能成就大事。然而世事无常,不能尽料,我有信物一枚,遇不能解之事可用之。”赵存义谢道:“莫老先生厚恩,赵存义永世铭记。”
赵一阳一路跟随莫贤在身后,看他进了家族会客厅,心中更是疑惑,家中长老怎么都在?便在门外候着。此时听到莫贤和赵存义的话,大吃一惊,连忙自外冲进来,细密的汗珠凝聚在额头上,赵存义招呼道:“小山,你来了。”
赵一阳泪流满面,满脸困惑的询问道:“父亲,老伯要走了吗?”转身看莫贤,赵一阳哭泣道:“老伯,你才说走,我以为尚要住几日,因此一路想着要准备一些礼物送给你,怎么说走就走了?”
“这个小家伙,真是愈来愈惹人喜爱了…”闪过一丝满意的笑,莫闲并不回话,只在赵一阳惊讶的目光中,意味深长的点一点头,直接往厅外走去,路过赵一阳时,看一眼,大笑而出。
赵一阳追赶道:“老伯!”莫贤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赵一阳怔怔的,看着莫闲渐渐远去的身影,百味陈杂,渐泛苦涩,“老伯这是怎么了,为何大笑,又为何不留一言…”
厅中众人都散了,准备上前收拾桌椅杯茶的丫头们在管家的指示下纷纷退出去。从小与赵一阳一起长大的贴身丫头阿云揪心的站在角落里,似乎赵一阳的失落,使得一向活泼可爱的她,也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阵难过。
赵存义见赵一阳呆呆的站在原地不动,也是心生爱怜,放声大笑。逐渐平息的泪水似乎又要漫出眼眶,赵一阳委屈道:“父亲笑什么?”赵存义慢慢走过来,扶住他的双肩,“小山,你不是常想修真么。”
“父亲看出来了?”
“你的那点小心思,能瞒得过我吗?”
赵一阳无言,低下头,忽然轻声道:“父亲,你说老伯许大年纪,一个人外出安全吗?”
“既然担心,怎么不去陪他?”
“我舍不得您和母亲。”
“我也舍不得你啊,孩子…”无声的叹息涌入心间,化作一股难抑的爱。赵存义将赵一阳搂进怀里,抚摸他柔顺的黑发,轻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岂可学女子凄凄焉而恋恋亲人。去吧,跟上莫老先生,他能实现你的愿望。”
赵一阳仰起清秀的脸看向父亲,赵存义微笑着,满含父爱的神情中流露出些许不舍,却仍旧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赵一阳犹豫起来,失落的神情显得有些惊讶,“父亲,您…是说老伯…老伯…”
赵存义大笑起来,没有正面回答,却是紧了紧搂着赵一阳的双手:“去吧小山,我和你的母亲永远爱你。”说完松开双手,心中却是深沉的留恋。这一松,就是天涯一方,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
赵一阳眼中流露出奇异的神采,他终于大叫一声,往门外跑去,然而刚去两步,猛然停住,就在那一瞬间,突然意识到这一去,是离别。
于是回过头,看到父亲刚毅的面容上含情脉脉,看到父亲高扎的发髻中白发根生,竟禁不住感情涌动,眼中泪水如线滴落。
赵存义向厅中招手,只见赵一阳的母亲从中慢步走出,微笑着站在赵存义身旁。两人相互偎依扶持,同时看向赵一阳,赵一阳再也忍不住,翻身回转,跑到父母身前扑通跪下,涕泪横流道:“孩儿不孝,从此不能侍奉双亲了。”
赵一阳的母亲将他扶起,帮他轻轻擦去面上泪水,柔声道:“小山,母亲等你回来,在外要爱惜自己,听到了吗?”赵一阳狠狠的点头道“母亲,小山知道,小山知道。”赵存义道:“好了,再这样磨叽下去就追不上了,去吧小山,记得这里有个家!”
赵一阳泪眼模糊,又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后退,转身向外跑去,身影渐渐模糊。赵存义夫妇牵着小阿云的手,站在大厅门口,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