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角儿
凉州落了雪。
雪夜里少月亮, 便瞧不见白晃晃的雪花落下来,只有靠近屋舍的暖光处,方可见这天地的静意, 可临近火光, 便也只有簌簌落了空,难以攒起。
“三娘,你这包的什么东西啊, 也太难看了吧。”崔知易嫌弃地从台面上拿起一个,皱着眉道。
许是为了凑热闹,崔知易也从榻上移至厨下, 但他只被允许坐着看,便在那处评头论足说着。
钟盈视线瞥了瞥一旁正低头包的认真的贺淮,他的角儿可爱端正, 排列的很是整齐。
而她的几个放在他那一行的旁边,便愈发显得歪瓜裂枣。
“怎么,我做的不好么?”钟盈脸发红,但还是梗着脖子说道, “怎么说, 这也是个角儿, 能吃不就好了。”
只他话音刚落,她包的角儿身侧又放了一只纤细精致的同伴。
钟盈有些恼了,她甚至觉得这贺淮或许是故意的,一个比一个好看, 许就是跟着崔知易一同来嘲笑她的。
她低下头,把自己的那几个从贺淮包的几个旁边移开。
贺淮一愣,抬头看钟盈。
倒是钟盈转过身,又低头按着那皮, 却如何都包不住,索性用手一团,便又立在了食案上。
角儿左右晃了晃,一歪,又倒了下来。
钟盈皱眉盯着那角儿,这玩意怎么这般麻烦?
她侧目瞥了眼崔知易,他正探着头,想看她究竟做了个什么模样,等着下一次嘲笑。
她又看了看旁边贺淮的,小巧玲珑。
她把手里的面粉一团,往食案上一放,有些颓气。
“怎的,这就不做了?”崔知易笑着开口,“三娘你这可不行。”
“不做了。”钟盈拨了拨手里的面粉,想拨弄一些下来。
“我瞧着这角儿怕是要一会,我还是赶紧再看看火,莫等柴烧没了,还吃不上三娘做的角儿咯。”崔知易摇了摇头,缓缓往旁侧移了移,坐至低一些的筌蹄上。
厨下烟雾升腾上涌,外头雪色静谧。
倒有了种岁月静好的意味。
贺淮伸手,拿过她方才放在一旁的面团,却被钟盈拦住。
“不就是包个角儿,我定然能学会。”钟盈暗自念了一句,又重新扯了一团,拿擀子抻了,又重新不气馁的放馅料。
“先从两侧旋住,不必包太多的馅料,这般再转一下。”贺淮靠近了些,拿了他自己的对着钟盈示意了一下。
钟盈本能往后退了几步,贺淮手微有一顿。
才继续道:“三娘莫要急,多包几个变好了。”
他的手生的骨节分明,指尖微旋时更似蝶类飞舞。
钟盈只看的眼花缭乱,最后也没学会什么,便只能硬着头皮先点了点头。
她耸了耸鼻子,觉得脸有些发痒,便抬手抹了抹脸。
对面人却忽而不说话了。
钟盈抬头看他。
他正低着头一动不动注视着钟盈的脸,瞳仁微有放大,清亮的眼睛映衬的烛灯,钟盈从他的眼睛里能清楚看到她的脸。
眼角眉梢沾染了凡尘的烛火,如同干净山水因着烛火点亮成一汪沁水,平铺地缓缓氤氲开,成了一方柔软的江南烟色。
“怎么了?”钟盈疑惑。
“三……三娘,这里。”钟盈抬了抬头,他比她高了些许,他指了指自己的脸。
钟盈倒不解把视线投向贺淮,看着贺淮一直对着她指着自己脸,本来还无甚的表情中越发多了疑惑。
这小子什么意思,是在与她表明他的脸好看吗?
贺淮倒有些不耐,叹了口气,抬了抬手,似又想到什么,很快缩了回去在衣袖上擦了擦,然后指腹靠近钟盈的脸,钟盈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他的指腹又落了空,停滞在空中。
她没看他,自看不到他眼底一瞬的晦涩。
可贺淮的眼睛很快恢复了亮色。
“脸上,这里有面粉。”他轻轻扬了扬尾音。
钟盈这才恍然反应过来,抬起手背往脸上搓了搓,然后抬起眼睛问:“还有么?”
“还,还有……”贺淮面露难色,继续指了指她的脸。
钟盈又搓了几下,似乎也没碰到,倒是把脸挫得发红。
“还有?”钟盈眨了眨眼睛,求知地盯着对面少年人的脸。
“冒,冒犯。”贺淮凑近一步,手缩进衣袖里,抚上了钟盈的脸,钟盈下意识微微一躲,贺淮却又向前探了几分,布料轻轻摩挲着她的脸。
轻柔至极。
这个动作持续了须臾,他很快缩回了身子。
倒是钟盈凑近了些:“没了?”
“没,没了。”他低下头轻轻回,耳根子肉眼可见红了。
钟盈自不会注意这般多,便喃喃自道:“没了就好。”
“这般包过去,然后这么一压,应当就成了。”她手指转了下,角儿勉强都有了形状。
“崔知易,你看我这个包的好不好。”钟盈回身,将那角儿抬起给身后升火的青年看。
隔着水汽,自看不得分明,崔知易的声音倒很是清晰。
“三娘包的,自然是最好的,”他也不知说的是不是真心,“能吃到三娘包的角儿,是我崔知易三生有幸。”
他虽满口说得胡话,但钟盈却眉眼一扬。
她自己很是满意。
待今晚定要把今日的事也写进她的游记里。
起了锅,他们三人围坐于厨下火柴旁,厨下本就暖和,还能省下堂下炭火的钱。
逼仄,却很是温馨。
“贺兄,我之前问你的一直没回答,你不是说你阿兄在凉州参军,可有寻着?”崔知易吃得快,囫囵吞了几个,便开始询问。
“托了人问,说是阿兄被调去北庭都护府了,待过些日子,我再去那处找他。”少年吞了一个答。
“你这除夕不回家与爷娘待在一处,你爷娘不想你么?”崔知易又问。
“爷娘,”少年迟疑了一下,低头微微一笑,“爷娘应当会理解我的。”
“也是,”崔知易笑了起来,“我爷娘也是这般,我也有多年未曾回蜀中了。”
“我也是。”钟盈听到此处,她心底也浮了几分哀伤。
愈是团圆日,愈能起心底伤。
她不知何时能见到爸妈,甚至,她都不能见到五郎,贞娘,茗礼……
“三娘,你包的……都散成这模样了。”崔知易忽而煞风景地用筷子夹起一面皮,对着钟盈道。
那上面哪有什么存着的肉,只见破开了一个面皮口子。
钟盈一恼。
扬着头道:“你爱吃不吃。”
“贺兄,我也是佩服你,”崔知易往贺淮碗里瞥了一眼,瘪了瘪嘴,“你这碗里有大半都是三娘包的吧,都要成面皮汤了。”
钟盈听毕,也探头往贺淮碗里看了一眼。
浮着几片葱花的汤汁里,只能见层叠破开的面皮,还有里面碎散了的馅料。
哪里还是什么牢丸,分明只是一碗面皮汤。
“我,”少年的筷子停了下来,“我觉着挺好的。”
随后,他抬头看向钟盈。
眉眼轻轻浅浅一弯。
“三娘包的,自然是最好的。”
隔着雾气,少年的温柔与外头的雪色一般悄无伸张。
钟盈愣了愣,这话似曾相熟。
“贺兄学得倒快。”崔知易笑道,“知道三娘最吃这套。”
“以后若是惹三娘生气了,记得多夸夸她,百试百灵。”
他手肘推了推贺淮。
贺淮低头吃了口面皮,脸红了起来。
“我,我知道了,多谢崔兄。”
待各自都吃了东西,钟盈就要起身,忽而想到什么。
“我白日里还做了胶牙饧,就在灶台上。”
崔知易先拂过身,拿了一块放进嘴里。
“三娘,你做这角儿不行,这胶牙饧倒是不错。”他夸道,“去岁吃过你一次这个,我本以为这次你不做了。”
“要吃你可以与我说。”钟盈将碗筷准备收拾起来。
却见已有一只手将碗筷先抢了过去。
钟盈抬头,是贺淮。
“我来。”
“贺兄,你先过来吃一口胶牙这回三娘可是真手艺。”崔知易招呼道,“我之前吃过一次,可是一直记着,这可比邑京城那些卖的还要好。”
贺淮手顿了顿,抬头看钟盈。
“我,可以吗?”他问得小心翼翼。
钟盈点了点头。
他便迅速净了手,拿了一块放进嘴里。
钟盈继续收拾着,自没有看身后两人的表情。
听到崔知易先问:“如何?三娘这做的不错吧。”
“很好吃。”贺淮的声音很笃定。
“我就说了好吃吧。”崔知易似乎拍了拍他的肩,“三娘平日里可极少做这个。”
“崔兄……吃过几次?”贺淮忽而问。
“这也就是第二次,她虽做的好,除却这节日,她倒是少做。”崔知易声音忽而柔了些许,“她平日看着总性子不热的模样,却说过一句话,我倒是赞同。”
“什么?”
“她说节礼就该做节礼要做的事,让人能感觉,自己在这世间活着,有盼头。”他顿了顿,“就如这胶牙饧虽粘牙,却依旧能让人觉得甜。”
贺淮没有应声。
崔知易很快大笑道:“贺兄,你倒是也夸夸三娘,她虽没看我们,但定然是听着呢。”
外头雪落了大了,便积起了一层清浅的雪色,初雪裹盖,底下的万物还试图挣扎露着面,但大抵过不了多久,都被掩在这些万物之下。
模糊又是清静的天地,本当是白茫茫真干净,却也由于点滴的星火与升腾起的烟火。
在万籁俱寂里,少年人的声音忽而起来了。
“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胶牙饧。”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还记得胶牙饧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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