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赏画还是赏人
业已入夏,气温逐渐升高,白日更是一天长于一天。卯时还未到,天光已然溢出地平线,大地一片朦胧。
陆云笙已经醒了。他起身利落地穿衣束冠,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昨夜睡前卷好的画作装进竹篓。
今天是他例行前去书画斋的日子,照以往的规矩,他会将近期新作的几幅画卷交予掌柜,而掌柜也会将卖画所得的银子扣掉寄展费用后再交给他。无论是多是少,接下来的半个多月他基本得靠着这笔银子过活。
几缕薄光透过木窗斜斜地照进屋内,陆云笙看着愈发明亮的天色,背上竹篓准备出发了。他要趁着日出后城内的击鼓声停止前赶去东市,这样才有机会在书画斋开门之时同第一批客人一道进入斋内。
街上已有若干赶早的行人。随着城门开放,风尘仆仆的旅者和鞍马劳顿的商队披着晨光渐次出现,而街道两旁的铺子也三三两两地开了门,伙计们正各自忙前忙后地做着营业前的最后准备。
陆云笙一路来到书画斋,门口只有零星几位客人进出,看样子应该是刚开门不久。小二见他来了,熟练麻溜地招呼了一声,然后就跑去一旁接待其他客人。
书画斋的掌柜正低着头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时不时又拿起狼毫在账本上添上几笔。陆云笙行至柜台,将竹篓卸下,然后规规矩矩地将自己的画作放在台面上:“罗掌柜,这是近日的几幅拙作,您看看如何。”
罗掌柜从算盘和账本中抬头,看到说话人后才恍然大悟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哦……哦!陆公子今日来得这么早。”
但他随即又换上为难的表情:“上次交来的那几幅,还没被客人要去呢。”
他往一旁努努嘴,示意陆云笙往斜后方看过去:“你看,还在那儿挂着的。”
陆云笙转头回望,他的作品的确仍静静地挂在墙上,不时会有几位客人驻足观赏,但也只是观赏。罗掌柜讪讪地朝他笑了笑:“要不公子先把这次带来的几幅画收回去,下回再拿过来给我,不然全都堆在一块儿,更不好出手。”
掌柜的话陆云笙已经听明白了:之前的画还没卖出去,罗掌柜没办法平白给他银子,也不好继续收他的画,只能过段时间后再看看情况。
陆云笙点点头“嗯”了一声,默默把拿出来的画卷又小心翼翼地放回竹篓,然后重新把竹篓背到背上。
罗掌柜看他安分沉默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这孩子自出生时就没了母亲,父亲颇有些才华,却屡试不中,靠着帮人誊录文稿以糊口度日。或许是因为常常跟随父亲出没于书院和画坊,见多了挥毫泼墨的文士,耳濡目染之下,陆云笙也渐渐展现出了画艺上的天分,十岁时就能一气呵成绘出城外山水。
陆父知晓后很是高兴,觉得老天有眼,自己后继有人,因此更加致力于对陆云笙的培养。只可惜天不饶人,还未等到陆云笙出人头地,陆父就感染了疟疾。由于家道消乏,加之症状严重,陆父不久后便撒手人寰,留陆云笙一个人在这世上。
那一年,陆云笙还不到十五岁。
从此以后,陆云笙便时常背着画具和颜料游走于城内城外,用作画换来的银子维持生计。
平心而论,从罗掌柜这样的书画商人的角度来看,陆云笙的画作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纵是没多少鉴赏能力的富商巨贾或平民百姓,看到他的画作后也多觉清新自然、灵动讨喜。只可惜他非名士之辈,亦未入名流之列,这些作品未能让他在市面上掀起什么风浪,能换来的银子亦是几年不见涨。
眼看陆云笙向他行礼准备告辞,罗掌柜安慰似的跟他解释:“最近这一阵,行商都绕着咱县城走,连我这儿的客人都少了,你再等等,等事情过去了,就好了。”
陆云笙疑惑:“出什么事了?”
“你还没听说吗,北山那边有野兽袭人,十几户的田舍都被糟蹋了。县衙增加巡防人手,往外头说是为了打击私贩,实际上就是因为这事儿!”
说到此处,罗掌柜压低了声音,倾身把嘴往陆云笙耳朵边凑:“都闹出好几条人命了!”
“那这野兽抓到了吗?”
“谁晓得!我们一没途径,二没能耐,还是让那些官老爷操心去吧。”罗掌柜摇着头摆摆手,而后话锋一转,“也劝公子一句,最近多待在城内,少出去采风,城里还是比外面要安全一些。”
“好的。”陆云笙谢过掌柜的提醒,又看了眼自己还挂在墙上的那几幅画,一声不吭地走出书画斋。
这可如何是好,接下来的半个月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得过去。陆云笙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怀中仅剩的十几个铜板,视线在略显冷清的街道上扫来扫去。
街上的车马行人确实比往常要少,除了进城的行商少了,大概那些早就听到风声的百姓们也大多选择闭户不出。原先熙熙攘攘的街市平添几分萧瑟之感,更让陆云笙心生寂寥。
父亲临走时,烧得失了神志,连一句遗言都说不出来,留给他的,就只有一堆笔墨,还有那间老宅。老宅偏僻,且多年未经修缮,尽显敝陋,仍足以为他遮风挡雨。这几年陆云笙靠卖画为生,养活自己已是不易,留不下什么余钱,就算偶尔会饿几顿肚子,多亏了有这间老宅,不至于让他流落街头。
然而这一次若不想想办法,可能就不只是饿几顿肚子那么简单了。
陆云笙知道,自己今日已无心作画,垂头丧气回去也无济于事,不如就在街头碰碰运气。他寻了一处车马较少,尘土不大的街边,垫一块布在地上,捡三块碎砖做镇,用竹篓压住最后一角。
画在布上铺开,当然没有多余的地方再让他坐下。他便安静地站着,累了就往街墙上靠一靠。
偶尔也有行人被他这副样子吸引过来。大多是走近看看画,又看看人,就离开了。
自开始摆摊卖画,他只跟一位婢女发生了一段对话,那婢女的衣物虽不华美,但料子品质很好,想必是哪个大院里的人。
“这是你画的?”
“是。”
然后那婢女就低头看了看画,又看了看人,驻足半晌,最后离开了。
眼看着日头要到正午,一幅画都还没卖出去,他有些后悔,但又说不清自己是后悔摆摊卖画,还是后悔没带干粮。但他万万不会现在收摊,因为此刻还有一位客人正停在他的摊位前,目不转睛地来回端量他的画。
这是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看着年纪虽大,却不驼背,腿脚迈着小步子,但也不瘸不跛,精神气十足。
老者稍稍俯着身子,在摊子前踱来踱去,一会儿看看这幅画,一会儿看看那幅画,一会儿皱眉沉思,一会儿恍然惊叹,像是对这些作品充满兴趣的样子,可偏偏就是不开口问价。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陆云笙想不明白,但他卖的是画,不是豆腐或熏肉。画这种东西,你越急着卖,越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就是有十分的雅致,也损得只剩下一分了。于是他继续默不作声,眼睛也朝远方的街道看去,希望这样能把那六七分的雅致添到八九分。
不过每当陆云笙把视线移开一会儿,就感觉到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细细地打量自己,那视线仿佛要把他整个看穿了去。待他回过头来,只见老者还在低头看画,而那感觉也消失了。
陆云笙哪见过这种阵仗。他天性就闷,平日沉默寡言,只有在作画时才能尽情地舒放自己的情绪。他仅有的那些情感和心绪都藏到画里去了,遇到日常交际之外的情况就只剩下手足无措,眼神飘忽不定,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才好。
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老者终于开口了:
“年轻人,要不要跟我去武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