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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帝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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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二十

    清晨,叶岑邈身为北疆主将,忍气吞声臭着脸,十分不情愿地“护送”北蛮使臣入了京,带他们与皇帝亲谈。

    按两位丞相的意思,此番不在早朝之上征求文武百官的意见,只让使臣与皇帝等人在私下商讨。

    北蛮派出了两位使臣,而大越这边有皇帝、两位丞相、太子、将军叶岑邈,外加一位史官负责旁听,提笔记录。

    本来唐锦晏也该参与商讨,却被北蛮使臣一口拒绝了。

    欧阳臣清在使臣入殿之前,先去了修撰院请史官。

    不知道是时间太早,还是最近修撰院事务繁忙,欧阳臣清到达修撰院之时,只有上官立心、温江月和魏子渊三位史官在场。

    欧阳臣清一眼扫过他们三人,和他们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也不管他们都看没看见,就径直走向魏子渊,向他行礼道:“秦史卿想必知晓北蛮使臣来访,我来请秦史卿做执笔史官。”

    魏子渊并不多说,只回礼答应了此事。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一段距离,只听欧阳臣清扯家常般问道:“秦史卿是二阶史官,为何不在驻地?”

    魏子渊淡然道:“在下本该驻江南,只是前往驻地之时赶上江南洪灾,又因为水土不服,病了几日,就被江南谴回了京城。”

    欧阳臣清顿首以示知晓,半晌又慨叹般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又是谁碍了眼……”

    这句话音量不高,魏子渊却刚好听到。

    什么叫“又是谁碍了眼”?

    他暗自揣测着欧阳臣清这句话的意思。

    如果说岁清四十年时,欧阳臣清诬陷周子宁叛国,是因为他和北疆军碍了他们的眼,那么这次呢?

    是叶岑邈,还是别的什么人?

    但这和北蛮人议和有什么关系?

    周子宁一事,在外人看来,事件的来龙去脉是周子宁借议和与北蛮人私通,被北蛮将领告知朝廷,后北蛮士兵暗杀了告密的将领,按计划打进了大越边境。而周子宁已经因计谋败露挥剑自刎,北疆军誓死抵抗,只让北蛮弄走了北山。

    可此事在站位于清平公主的官员和大部分北疆军士兵看来,则是欧阳臣清借机会给周子宁安排了罪名,让他下了北疆主将的位子。

    那北蛮人呢?如果这次商讨也要拉谁下位,那北蛮人是在这两件事中有一个角色,还是单纯的事外人?

    还有欧阳臣清所言,到底是提醒,还是误导?

    可欧阳臣清会知道自己的站位吗?

    ……

    疑点太多,就算是有两个脑子,魏子渊也不敢妄下定论。

    可他实在厌恶这种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受。

    大殿之内,魏子渊执笔静坐,于纸上写下一句“北蛮首领欲求娶清平公主。”

    北蛮使臣刚说出这条件,唐金摇一拍案:“不嫁!”

    叶岑邈装模作样拉了他一把:“殿下!”

    魏子渊在落笔之前抬眸看过欧阳臣清一眼。

    欧阳臣清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和空白,像是根本没料想到北蛮使臣会提出如此条件。

    一位北蛮使臣看了唐金摇一眼:“这位就是大越的太子殿下吧?久仰殿下大名。”

    唐金摇心说我是装傻装到北蛮人都人尽皆知了么?

    另一位使臣看向岁清帝:“陛下,我们此番条件也不过分,我们首领早就听说清平殿下貌美如花,又才学渊博,想娶她为妻,并说您把清平公主嫁过来,我们就与您大越友好相处,再不出兵侵犯。”

    岁清帝心里打鼓,只问:“诸爱卿意下如何?”

    叶岑邈去噎北蛮使臣:“若不应呢?”

    “若不应,也没关系,只是要辛苦叶将军您,和您麾下士兵了。”

    叶岑邈:“说来,北山倒是还在你们手里,你们就不想归还吗?”

    北蛮使臣却道:“叶将军,您的兵打输了,这才丢了北山。北山是我们光明正大打来的,您有什么资格要求我们归还?”

    “……”

    最后,岁清帝实在受不住欧阳成时不时的眼刀,心中打鼓地应了北蛮使臣的条件,下旨去通知了唐锦晏。

    魏子渊紧握着笔,手指骨节发白。他压着心中的憋闷写下一句“帝应允,下旨,清平公主将于二月十六出嫁北蛮和亲。”

    他知道岁清帝软弱怕死,但没想到这位皇帝为了自己,能开口答应出这种条件。

    往小了说是心甘情愿送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往大了说是抛弃了朝廷重臣,自愿把自己的江山拱手相让。

    但他能不问真假,当朝让一心为了大越征战与出谋划策的北疆主将去死,送出一个长公主,又算什么呢?

    魏子渊整理好所记内容,众人已退出了大殿,他将记录用纸呈给岁清帝:“陛下,微臣告退。”

    然而岁清帝却叫他留下。

    他后退几步,紧接着跪在了原地。

    岁清帝问他:“这位史卿觉得,朕此番决定如何?”

    魏子渊斟酌一番,俯身将额头用力往地上一磕:“陛下恕微臣斗胆,将长公主殿下送与北蛮和亲,此举……”

    他把“甚愚”两个字咽下去,改口道:“有欠妥当。”

    “你是想说此举甚愚吧……朕不怪罪,但说无妨。”

    魏子渊深吸一口气:“以微臣拙见,长公主殿下乃朝中肱股之臣,不可损失。”

    “你倒是站在锦儿那边的?”

    “微臣只是就事论事,想必陛下您也了解朝中大势。”魏子渊顿了顿,继续道,“况且……此番和谈有损大越颜面,北蛮人并无意图归还北山。”

    岁清帝沉默半晌,开口道:“其实……朕还不想做亡国之君。”

    魏子渊心底嗤笑一声,嘴上只说:“陛下,您的忠良皆效力于您唐姓江山。”

    忠良鞠躬尽瘁,余事唯看人君。

    岁清帝翻看着魏子渊方才记录用的几张纸,盯着“帝应允”三个字,久久不言。

    魏子渊一直保持着叩首的姿势,跪得腿和腰都酸痛至极。

    他听见岁清帝怅然道:“我是不是不该让他们死……”

    魏子渊直觉他说的是两位北疆将领,于是开口问道:“敢问陛下……所说之人是谁?”

    “不知你可否知晓……先前有两位北疆主将……”

    魏子渊心底顿时涌上一种说不上来的酸涩。

    他听说过两件事中,帝王与百官在朝堂上的反应。

    如果罪名被各种理由充分落实,他什么都不说,可问题在于帝王并未询问罪名的真实性,为了自己而顺着权臣的意思,给两位主将一个赐了斩首,一个应了当朝自刎。

    帝王怎会不知,主将背后有整个北疆军,有北疆的十五万兵马能把守江山。

    可他还是让他们走了绝路。

    他们不只是折在了权臣手里,还折在了帝王手里。

    魏老将军尸骨无存,成了大越第一个没能葬入将军冢的北疆主将;而周子宁隐姓埋名,不知何时才能找到机会返疆,就算返了疆,该如何挑明身份,又该如何再喊出一声气震山河的“冲锋”?

    他们又该如何更改落在史册上的后世骂名?

    魏子渊不可否认,自己想过要反了这破烂江山。

    一个含冤十五年的魏少将军,就算不能调动整个北疆军,也有办法能说服魏家军余部。

    可唐家确实还有能辅佐的后人,他没必要为了自己的私心而彻底翻覆这天地。

    魏子渊久久不言,岁清帝突然说:“这位史卿,你姓什么?”

    “回陛下,姓秦。”

    岁清帝像是有些失望,喃喃道:“也是,怎么可能……”

    他对魏子渊说:“来,平身,朕再看你一眼。”

    魏子渊起身,脸上神色依旧淡然,而眼尾却有些泛红。

    岁清帝打量他半晌,道:“只有眼睛像……别的地方都不像了……十五年了,朕一直不敢忘了他的长相……”

    魏子渊却问:“陛下可是后悔了?”

    不等岁清帝回答,他又道:“陛下,旧人已去,过于追忆没有意义……”

    所以希望您能把握好眼前事。

    岁清帝摆手让他退出了大殿。

    魏子渊出了殿门,发现周子宁还候在殿外。

    门外还有守卫,二人不好攀谈,于是他们互相行了礼后,周子宁才道:“殿下让我侯着秦史卿,既然已无事,在下与秦史卿同路,便一同回去吧。”

    魏子渊抬手示意:“多谢,魏公子先请。”

    二人一路未言,到修撰院本该分别,魏子渊却把周子宁扯进了一个没什么人的角落。

    他环抱住周子宁,低头隔着衣服的布料去吻他的左肩。

    他把头靠在周子宁肩上,轻声道:“你让我抱一会儿。”

    周子宁偏头去吻他的侧脸:“怎么了?刚从殿里出来看你眼睛有点红,圣上和你说什么了?”

    魏子渊依旧把头埋在周子宁肩上,一只手摸过他颈侧的伤痕,闷声道:“他说他后悔让你和父亲死。”

    周子宁闻言,两点湿热恰从肩上散开,而魏子渊轻轻别过了头。

    周子宁心彻底软了下来,他将手掌覆上魏子渊后脑:“别哭,因为他不值得。”

    “我不是因为他。”

    周子宁长舒一口气,反手将魏子渊压制在院墙上,倾身吻向他的双唇。

    动作轻柔而庄重。

    “我知道你不是因为他。想魏伯了今天就来魏府,我陪你和魏伯说说话。

    “为了我那部分没必要,我不还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我的那份我自己记着呢,你爱我就够了,不用为我难过……”

    魏子渊回避着周子宁的目光,刚想说话,就听到周子宁的后半句:“不然我也会为你难过。”

    半晌,魏子渊微笑起来。

    “终于笑了?”

    魏子渊不言,又倾身去吻他的左肩。

    周子宁微微挑眉,眼中却没有责怪的神色,他开玩笑道:“怎么哪有伤你就喜欢亲哪?怕我不疼么?”

    魏子渊:“在江南你说不疼随便亲。”

    周子宁让他弄得低头轻笑,哑口无言。

    魏子渊又亲了他两口,才若无其事地整理衣襟:“殿下会同你说与北蛮使臣所谈内容——多谢魏公子开导。”

    周子宁轻笑,与他作别。

    魏子渊目送他走后,才转身进了修撰院。

    他走着,心底冒出来一个想法——

    “其实我不想说江南那句,我想说,我喜欢吻你的伤,只是因为想用最笨拙的方法去安抚你曾经的痛苦,想通过它们去弥补我们曾经错过的时光。

    “我爱你,对我来说这算一种珍重。”

    当晚,岁清帝在寝宫内,收到了唐锦晏差人送来的信件。

    唐锦晏详细地分析了朝廷大局、和亲弊端与和亲后可能发生的事件,并在最后说明自己已经自断一臂,若岁清帝在二月十六之前不收回圣旨,自己将以自裁为代价拒绝和亲。

    皇后正巧在场,也看了唐锦晏的这封信件。她看过信件后,当场给了岁清帝一巴掌。

    皇后用尽了全身力气,岁清帝被她打得眼冒金星,龙颜大怒。

    皇后却丝毫不畏惧,将信件往桌上一拍,高声道:“你以为你是皇帝我就不敢对你动手?!你先别急着罚我,我一会儿就去殿外跪着,跪到死都没问题!”

    她一步步逼近岁清帝:“连我和孩子都能看明白的道理,你难道看不清吗?欧阳成怎么了?你就那么怕?要把锦儿送去和亲?先不说她是你的嫡长女,就说你没有作为,她一介公主,本该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却替你挑了大梁,你不会愧疚和害臊吗?!

    “弋儿刚刚回朝,你就让锦儿走,下一步是不是该坑害他了?”

    皇后越说越气,嗓音逐渐低哑:“还有小是,十五岁的孩子为江南奔波多月,他都比你有担当!

    “你不愧于唐家列祖列宗吗?你不愧于一身龙袍和为你奔走的忠良吗?!我不怕死,要不然早朝我替你说,拒绝北蛮的求亲!”

    皇后说着又呼过去一掌,说的话已经破了音:“北蛮人能把你怎么样?欧阳成又能把你怎么样?!你北疆十五万精兵是死的吗?!”

    皇后吼完,摔门就出了寝宫往地上一跪。

    有内侍去劝她:“皇后娘娘……”

    内侍还没说完,便被平日一向温柔的皇后骂了句:“滚!”

    岁清帝双颊火辣辣地疼,他攥紧桌案一角,耳边围绕着嚣鸣。

    他刚缓过神,想让人送皇后回寝宫,便听殿外有人“咚”地跪了下去,紧接着入耳的是一道响亮的女声——

    “儿臣唐钰!请代替皇姐!前往北蛮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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