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为君书
三月二十五,晚,丞相府
“老爷,府外修撰院史官求见。”一名仆人匆匆来报道。
欧阳成示意欧阳臣清把史官请进来。
欧阳臣清跟着仆人到府门,门外的魏子渊见到欧阳臣清,先行礼道:“丞相大人。”
欧阳臣清没见过魏子渊,却也恭恭敬敬地回礼道:“史卿大人。”
“丞相大人此礼在下不敢受,在下惶恐。”
欧阳臣清看他淡定的表情,也不管他到底惶不惶恐:“史卿大人莫要担心,此礼我想行,您受着就是了——您可是为了檄文一事而来?”
魏子渊回道:“在下所来正是为此,还想请二位丞相……听在下一言。”
欧阳臣清也不多问,只抬手向府内示意:“请。”
“先前的文章已尽归修撰院,至于传到公主那里,属实出乎了修撰院的意料,还请二位丞相恕罪。”
欧阳成没兴趣听魏子渊说废话,他冷声问道:“修撰院可查出结果了?”
魏子渊将他所带来的各篇文章展开铺在桌上:“丞相大人莫急,这是修撰院所查出的,与讨公主檄文文风相似的文章。”
欧阳成偏头去看,几篇文章中,大部分的作者均是户部尚书白章。
魏子渊继续道:“在下方才说,文章已尽归修撰院——修撰院收了所有四品以上大臣手中的文章,不过在收文过程中,白尚书言此文大逆不道,收到之时已自行毁去。”
欧阳臣清打断他:“依修撰院的意思,此文出自白尚书之手?”
魏子渊道:“修撰院目前只知道这些,不敢妄下定论。既无他人,二位大人恕在下直言。二位大人当知晓此文冲谁而作。在下入修撰院不久,不大清楚先前事件,敢问二位大人,与白尚书……可有间隙?”
魏子渊此言,便将矛头指向了白尚书。
如果说可有间隙……欧阳成驳回了他要改税法的折子,同意了清平公主所言减俸,让处在此事源头的他受了不少官员心底的不满;而他上元刺杀太子未果,事后又被当做傻子教训了一番;再往深想,他手中的权和财都不少,是不是也会不甘于地位处在欧阳家之下?
若是一个户部尚书不甘,那么其他人还会不会有如此想法?
况且,虽说白家小公子是个纨绔,但白章是个标准的读书人,那文章倒也是他能写出来的东西。
有些事修撰院不清楚,但欧阳成自己心里却明明白白。
于是魏子渊顺水推舟:“于不知情人来说,此文在于谴责长公主殿下;于知情人来说,便在于谴责您丞相府。一边是皇族,一边是朝廷重臣……”
说明写文之人不服于皇室,也不服于手握大权的丞相。
欧阳臣清突然笑道:“这位史卿,您的定论……怕不是有意了些?”
魏子渊回道:“丞相大人,在下未曾说明我的定论,我对此事也下不了定论。在下只是陈述事实,也在于提醒朝廷中可能有这么一个有二心之人。至于您说的定论……不知您可否听过不知真假的‘苏子与佛印’的故事?
“心中有佛,所见皆佛。换到您这里,您心底的想法是什么,就会以为我的想法是什么。”
魏子渊说罢,只见一边欧阳臣清只沉思着点了点头,另一边欧阳成已经有些怒火中烧。
欧阳成突然问道:“后生,你叫什么?”
魏子渊恭恭敬敬答道:“回大人,在下姓秦,名锋,字子渊。现为修撰院二阶史官。”
“新上任的?”
“是。”
“志向如何?”
“在下……并无志向,在下贫穷,只求在修撰院得一份俸禄,至于天下大事……在下志不在此。”
这就在委婉地说明,他不想在朝廷中站位,只想安安分分地拿一份俸禄。
又简单说了几句,欧阳臣清站起身:“我送送秦史卿。”
府外,欧阳臣清突然问了句:“秦史卿可习过武?”
魏子渊微微挑眉:“大人从何见得?”
欧阳臣清上下打量他一遍,道:“秦史卿从气质来看,便不像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普通书生。”
如果说欧阳臣清和上官立心这种读书人第一眼给人的感觉是儒雅文弱,那魏子渊就是文官的儒雅中不乏武将的果断与决绝。
魏子渊道:“在下曾在京郊待过,在京郊干煤工,不是什么标准的读书人——多谢丞相相送,在下告辞。”
由于晚间私下相见,魏子渊便没有穿修撰院的官服。他衣着朴素,用来束发的却是一条与衣着格格不入的深红色发带。
欧阳臣清想此人该是爱笑的,但回忆起魏子渊全程淡然不露山水的神情,他觉得那神情中并没有一般新官的谨慎,反倒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疏离。
欧阳臣清自知过分敏感,于是也没再想什么。但那一条红色发带和魏子渊挺拔的背影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三月二十六,户部尚书白章因书写辱骂清平公主一文,辩解未果,获罪问斩,连诛九族,户部尚书由一名本本分分的官员担任。
未读过文章或没读懂文章的官员以为白章罪不至于此,但此命本质上为欧阳成所下,骤然间朝堂上一大权贵轰然倒台,他们理解成丞相担心其他人的势力膨胀,于是对欧阳成的忌惮也更多了几分。
白章被抄家,家中所贪钱财数不胜数,全部充公入了国库。
欧阳成的小女儿为白家小公子正妻,欧阳臣清本想接妹妹回丞相府,但欧阳小姐与白家小公子真心相爱。于是欧阳小姐不等兄长派人来接,用一支金簪插入心脏,给丈夫殉了情。
一时间,欧阳家“贞洁烈女”广为称颂。
欧阳成倒也对此欣然接受,只有欧阳臣清暗地里骂了脏话。
三月二十七,晨,太子府
唐锦晏刚进府中后院,就被手中拿着重戟的周子宁和旁边生无可恋的唐金摇吓了一大跳。她玩笑道:“宁哥哥怕不是在府里闷坏了,用我弟弟出气呢。”
周子宁听唐锦晏此言,立刻行礼道:“在下不敢。”
唐金摇立刻给周子宁正名:“皇姐你别乱说,我本来……想让宁哥哥教我用戟……”
唐锦晏一点也不给弟弟台阶下,她挑眉问道:“然后呢?”
唐金摇尴尬道:“然后……我……拿不动。”
此时魏子渊手捧书册进去后院,先向他们行了礼问了好,然后才笑道:“太子殿下非是习武之人,拿不动很正常,就算是习武之人,想拿起重戟,也绝非一日之事。”
周子宁看着他,脸上表情写满你怎么又来了?
魏子渊不等他发问便主动交代:“太子府该更书了,在下就过来了——魏公子一直绷着脸,为何不能对在下笑一笑?”
于是周子宁放回重戟,敷衍地朝他扬了扬嘴角。
魏子渊上前把书册递给他,打趣道:“魏公子笑若春风。”
唐锦晏看着周子宁想把书册直接扔他脸上的表情,忍着笑向周子宁道:“宁哥哥,秦史卿又无恶意,您没必要这么绷着脸。”随后她又看向唐金摇,“我此番前来,想请皇弟于明日戌时来公主府赴宴,人还是先前那些,我会亲自过来接你。”
唐金摇问她:“只请我?”
唐锦晏知道他在问周子宁,于是她看向魏子渊,示意他说话:“秦史卿,您说。”
魏子渊向周子宁作了个揖:“我与魏公子一见如故,想单独请魏公子举杯对饮。”
周子宁下意识就是你在放什么屁?谁和你一见如故?
魏子渊也不着急,他走到陈旧兵器架前,问了句:“这兵器架有些年头了吧?”
唐金摇回答他:“太子府本是先前的魏将军府,兵器架与兵器,都是魏老将军留下的。”
魏子渊点了点头,他修长的手指抚摸上兵器架,而后从上面取了两把剑,向周子宁示意道:“想必魏公子武艺不错,在下也略懂剑法,不如我们二人切磋一下,若您胜,我便请您喝酒;若我胜,我还请您喝酒。”
此言一出,魏子渊先被自己逗笑了,他解释道:“我脑子没问题,只是想请魏公子喝酒罢了。”
唐锦晏也道:“宁哥哥,这可是秦史卿与我特地请来的机会,您应了,也当给我个面子。”
周子宁不知道这史官又是什么时候和公主混熟的,但想到这儿,那他们必然成了盟友。而想到上官立心之前的提醒,想必就是他们和秦子渊,可能主要是秦子渊在搞事。
再想到上元之事与白尚书被斩首,檄文一事便有了最后的结果。
而这件事只有他和太子被蒙在了鼓里。
他向唐锦晏道:“公主此言,在下惶恐。”
而后他又转向魏子渊:“秦史卿此时不该在修撰院?”
魏子渊回答:“还够切磋一场的时间。”
二位看热闹的殿下点了头,周子宁只得认命,他放好书册再出来,只见魏子渊放下了修撰院要求的发髻,已经用红色发带束起了长发。
魏子渊向他把剑扔过去,周子宁接剑,霎时寒光出鞘。
主要出招的是周子宁,他并没有用他后来练成的剑法,而是用了他儿时练剑的剑法。他知道秦子渊可能习过武,但他没料到他的每一剑,秦子渊都接得行云流水。
就像二人已经这样练习过无数次。
直到周子宁剑法变得更加诡谲,魏子渊才渐渐落了下风。
长剑相交,金属声清脆震耳;二人同时转身,红蓝发带便随着他们的长发,带着主人十四年来的情愫再次交错。
除了不同颜色发带的主人发生了交换,其他的便悉如从前。
魏子渊及时收了剑:“魏公子好剑法,在下认输。既然如此,明日在下准备酒菜,还请魏公子赏脸前来。”
周子宁也收了剑:“何时何地?”
唐锦晏道:“二位若不想被人打扰,可以试试翻墙进周将军府——二位自行商讨,我先告辞了。弋儿,进去读书吧。”
当年周子宁自刎后,周将军府自然被朝廷查抄,而四十年太子出来开府,唐锦晏以方便照顾弟弟为由,在外面开出了公主府,同太子府一般,只要了两三个仆人。岁清帝本想把周将军府修葺一番给她,她却以“周少将军叛国”为由,不肯接受。最后一番折腾,她在别处建了府,而周将军府也归她手下管理。
后来她也不怎么理会将军府,让人把府门大锁,不让外人进去,只告诉周子宁稍微委屈他一点,想家了可以翻墙进去住住。
周子宁没回去住过,只在亲人忌日时进去洒点酒送点吃食来祭奠。
唐锦晏与唐金摇皆已告辞,魏子渊对他斟酌道:“进周府……会不会对周家的将军们有些大不敬?”
他在探周子宁的意思。
周子宁没好气地说:“经常驰骋北疆的将军们,想必也没那么小气,难道周少将军还能给你托梦不成?再说,你现在站在之前的魏府,魏老将军还能夜半三更宰了你?”
魏子渊笑了好半天,才回答他:“好,魏公子说得在理,我想魏老将军也不会这么小气地要宰了我,但周少将军就不一定了,嗯?”
周子宁:“……”
周子宁心想你说得对,你再说两句我就宰了你。
魏子渊看着他的表情及时止损,不再开玩笑:“那便明日戌时在周府吧,在下备酒菜,魏公子带着人过来就可以。在下该去修撰院了——魏公子不用对我设防,日后尽量都和您解释清楚。”
周子宁拦下他:“敢问秦史卿……因何书写讨伐公主的檄文?又义无反顾地入了局?”
魏子渊沉默片刻,回答道:“您就当我……是为了故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