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锦玉
那佳人广袖御风,从舞姬们的肩头,纤足轻点,翩然而下。
“臣携舍妹,恭祝皇上万寿无疆,社稷昌盛!”顾良身后,佳人声如莺啼燕啭,较百灵之于空山,赛画眉之于柳岸。
“这位姑娘是你妹妹?”司慕辰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向来惜字如金的他,破天荒地问出一句废话。
“回皇上,这是臣的堂妹,名叫顾锦玉,人称“神医姑娘”。”顾良弓着身子,行礼如仪。
“神医姑娘?”
“神医姑娘?”
司澹佑和谢宗泰、李稹以及好几位官员同时发出惊呼。
就在众人一次次地惊诧和惊呼中,除了谢文韬,还有两个人似乎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本朝一品太傅吴远章与户部尚书王梓文,两位须发染霜,身着紫袍,蹀躞上挂着沉甸甸的金鱼袋,自开席就只顾着闷头吃,吃几口菜喝一口酒,对眼前的一切,置若罔闻。
仿佛眼前无边美色,真就的抵不过钟鼓馔玉的享受。
“锦玉自小在山里是我看着长大的,十六岁,女儿家花朵一般的年纪,正是该议亲的时候她若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那该有多好?”顾臻背靠在菱花门框上已经很久了,那灰色棉袍仿佛冻在了门框上。
暗夜无风,青砖黛瓦上蒙着一层薄薄地冷霜,虬枝上的腊梅,在孤寒的月影里,瑟缩着消瘦地身子。
“大哥,您莫要过于担忧,锦玉是您从几百个优秀的孩子之中挑出来的,又经过十几年严苛的训练,即便狼窝虎穴,她也一定能不负使命。”骆山根蹲在门槛边,磕着那杆千年老烟袋,慢悠悠地道。
“司慕辰性格阴险且毒辣多疑,我们给锦玉安排的训练对手,毕竟不是司慕辰本人,他到底会怎么想,怎么做,我们是无法完全把握的,只怕锦玉这一关,难啊!”顾臻忍不住长叹一声。
“以锦玉的机灵,见招拆招也不是难事。大哥您身上的伤才刚好,进屋歇着吧,外头太冷了。”骆山根借着檐前的风灯,熟练地把烟丝装进烟锅里。
“锦玉既然顶着“神医姑娘”的名头进了宫,以后云儿再过来这里,就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你明天还回长兴坊的云儿那里,跟她们娘三交代清楚。我等载礼回来就安置,你放心吧。”
“好,我明白。今晚载礼送锦玉入宫献舞,确是一招险棋,要不您还是进屋去等吧,仔细身子。”骆山根说完,又猛抽了一口,吐出一串烟圈来。
无边的夜里,忽然就起风了,风卷云涌,滚滚乌云越过装有鸱吻的琉璃瓦屋脊,飞檐上的金铃在夜风里摇摆吟唱,冷风的裙裾拂过怒放的梅林,楼阁之中暗香浮动。
“抬起头来。”司慕辰以探询的目光,望着脚下跪着的佳人。
顾锦玉拢在袖管里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手掌心滑腻腻地都是冷汗。她知道自己从六岁选择了那个脸模以后,就注定要走上这条不归路。
她微微抬起头,也只看到垂在革靴上的一角龙袍,她想摁住那狂跳的心脏,虽然这个场景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可当她真正要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依然有说不出的慌张。
顾良望着锦玉瑟缩的背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到了这一步,就只能向前,再没有退路了。
司慕辰只觉得今晚的烛火不够亮,他不动声色地往前欠了欠身子,想看仔细些。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哪怕是长得美的女人。
可眼前的这位女子,脸上虽然罩着面纱,而那双如梦似幻的眼睛,却似曾相识。
王甫安望了一眼司慕辰,笑着开口:“锦玉姑娘,见到皇上,你的面纱该拿下来了吧?戴着面纱面君,可是有欺君之嫌啊!”
“是的锦玉,皇上面前,不宜再着面纱。”顾良貌似压低了声音对锦玉劝说,却也足以让司慕辰听得到。
顾锦玉心口像有千只皮鼓猛捶,十六年,她为了这一天,足足等了十六年,在阴寒的深山里,她似一朵无望的花苞,明知道此生再也不会有属于她的春天,她却固执地、咬着牙坚持,坚持等待有一天,鲜血般绽放!
“上将军待娘娘您可真好,见了面总有说不完的话”
“那是自然,我哥哥从小就疼我”
容春带着一群宫人跟在郑云荷后面,主仆谈笑间,一股料峭的寒风也跟着吹进殿来,烛台上的巨烛光焰,不由得飘摇晃动起来。
郑云荷眉眼含笑,径直就坐回原来的位置,她并没有注意到,跪在氍毹上的顾锦玉,面纱随风而落,现出一张明月含香的绝世容颜。
暗中有不同的声音,同时发出惊呼。
像,太像了!太像了!简直太太像了!
坐在谢文韬身后的郑元忠,脸色突然煞白一片,眼中的光芒如沉舟触礁,陡然间暗了下去。
而坐在最末尾的柳少启则不同,他见不是自己猜想的那个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仿佛一本书翻到了让他满意的结局,于是他端起面前的寿酒,轻抿了一口。
只有隔着人群不停向这边眺望的吴远章,眸中猛的一闪,旋即面上浮起不由自主地笑意与感伤,在重叠参差的衣香鬓影间,悄然盛放。
谢文韬与李稹悄悄对视了一眼,都微不可见地轻轻摇摇头,心照不宣。
“皇上,臣妾才同哥哥说了会儿话,不觉时辰过得竟这样快,求皇上恕臣妾失礼之罪!”郑云荷轻轻整理好裙衫,自顾自地浅笑盈盈,带着期盼地目光望着龙椅上司慕辰,等待着后者如往常一般的夸奖和应承。
许久之后她再次想起此时此刻此景,恨不能猛抽自己几个巴掌。
她突然就感觉到,父亲郑元忠向她投来了责备、且满含深意的目光,虽然她不能确定那目光里的全部内容,但毕竟是父女,彼此都无可比拟地熟知对方的每一个轻微暗示,郑云荷到此刻才发现,自己故意在百官和众嫔妃面前,赶去给兄长送酒,不仅没有起到威慑众人的作用,反而让她隐隐不安。
今夜的失算,有可能已经埋下了某种隐藏的祸患,因为她入宫十四年,后宫佳丽数以千计,司慕辰却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痴痴地盯着一个女子久久不放。
而此刻的司慕辰,的确被人点了哑穴一样,愣坐在那里,身子始终保持着前倾的姿势,一动不动。
这眉目、这肌肤、这眼神,这云鬓楚腰,美如婵娟难画其骨,病若西子难描其态。
就是这样的美,这样的如刀凿斧刻般地,让人心碎!
司慕辰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直往下坠,脸上的伤穿过回忆的闸门,摇动着轱辘井里的提桶,无休止地打捞着锥心般的刺痛。
那些缝合的过往,此刻被撕开一条条血淋淋地口子,时光的印记像冲出牢笼的野兽,抓抓住他的神经拼命啃噬,精金面具下的脸,又一次皮开肉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