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舞姬
“你若身死,你们家的墓冢里,不过是添了一条冤魂而已。倒不如韬光养晦”
“韬光养晦于我而言,也不过是蜉蝣撼树,痴人说梦而已。”宋南楼没等谢文韬说完,抢先说道。
谢文韬终于转过头来。
月华如练,映在他身上,明动柔和,恍惚间像是从天上宫阙走来的谪仙。
宋南楼痴痴地凝视着他,忘了说话,忘了身在何处,忘了今夕何夕
谢文韬眼前这个刚硬的男子,此刻已被蚀骨之痛,瓦解了最后的倔强。
四周一片沉寂,只有沙漏不息。
任它唱尽五更鸡,任它明月下楼西。
“我父王有过两个嫡妻子,九位妾室,我们十九个兄弟,我排行十四。我的两个嫡母,一位是太原王氏,山东士族的七姓十家之一,曾被景宣帝下旨禁止七姓十家相互通婚,你可以想象他们的势力有多大,已经遭到皇帝的忌惮。”
宋南楼喜欢听谢文韬讲话,但又怕他一次讲得太多,就像一个贪爱糖果的孩子,既爱吃糖果,又害怕糖果被吃完。
但谢文韬还是接着讲下去了:“我的第二位嫡母是河东裴氏,就是一门出了五十九位宰相的那个裴氏。即便妾室之中,也多是五品七品的门户,唯有我娘亲,是京都第一歌舞姬。”
宋南楼有些讶然,他真的没想到,如今堂堂的宁熙小王爷,竟是这样低贱的出身。
“想必老王爷一定与令堂很相爱!”
“你说得没错,我父王很宠爱我娘亲,但他毕竟军务繁忙,这后院之中,还是我嫡母管事,在我出生之前,我的几位庶母生下的儿子,莫名其妙的夭折。当我出生的时候,我娘亲就买通了稳婆和她房里的婢女,阖府里都瞒着,说是生了个女儿,我自小穿女儿家的衣裳,梳女儿家的发髻,学女儿家说话和走路。”
宋南楼眼中热泪涌动,如果可以回到那些屈辱的过往,他情愿陪他一起抵挡岁月的侵袭。
谢文韬倚在窗前的胡榻上,继续回忆往事:“直到我十岁的那年,我娘亲去世,我的真实身份才暴露,阖府里都笑话我不男不女。恰在那时,皇帝下旨让各地藩王和节度使,各指派一位公子前往京都给皇子陪读,父王无奈之下,就把我送到了京都。”
“那我以前在弘文馆怎么没见过您啊?”弘文馆在宫里,是供皇子们读书的地方,只是司慕辰的皇子都比宋南楼小得多。
谢文韬嘴角牵动,苦笑着:“我们这些外埠送来的公子,说穿了,就是被皇帝押在京都的质子,都是在家里不受宠的居多,哪里会让进弘文馆读书,都是在国子学罢了。”
“原来如此。”宋南楼闻言,还真有些意外:“皇上诏命既然说是给皇子伴读,怎么能把人安排到国子学呢?”
“你想啊,那么多的世家公子,如果都安排在弘文馆,难保不会传讲宫中秘辛,皇上也是要体面的,他是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的。”
“您说得有理。”
“记得有一次,朔方节度使的儿子把我打成重伤,国子监祭酒怕承担责任,隐瞒了我的伤情,是令尊坚持求皇上传了太医,给我诊治的。”谢文韬顿了顿,有些伤感:“可惜你们家事发突然,等我得到消息的时候,你们全家已经”
“我和父亲都是冤枉的,您信吗?”宋南楼以恳切的目光望着谢文韬。
“这个世上的事儿,并不是非黑即白。”谢文韬眸如寒潭,深不可测。
“您是说”
“你心里的谜,还需要你亲自去揭开谜底。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藏月阁,这里三面环水,比较清静,适合你练武习文,周怀会给你安排房间。”
“多谢小王爷。”
“无论多么冷酷的黑夜,终会等到天亮,只要你活着,就有希望。成瑜,好好珍重。”谢文韬说完最后一句话,又转过身去。
宋南楼心里没来由地一紧。
小王爷竟然如此称呼自己,即便以前在司慕辰面前,也没有这样受宠若惊的感觉。
“多谢小王爷开导,彼此珍重。”宋南楼只觉得瞬间充满了力量。
“义父,您老人家怎么这么早?”谢文韬身着雪狐镶边烟紫色染金舍利皮夹袍,锦缎上紫色的光晕,更衬得他肌肤如玉,身如修竹。
他走过去搀起吴远章,招呼他坐下,同时把一只手放在背后对周怀比了个手势。
周怀立刻明了,躬身打开直棂门退了出去。
吴远章坐在炭炉旁的月牙凳上,掖了掖石青色夹袍下摆,刚一抬头,就被谢文韬塞了一个紫金浮雕手炉。
“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
“劳您老人家记挂,我都好。倒是您要好好保重身子,以后出来的时候,让侍候您的人多给披件大氅,穿得这样单薄,仔细冻病了。”
“我老人家身子骨还成,怎么也得等到你将来娶了王妃,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您老又取笑庭生。”
“你是不是见了那小子?”
“您老说的是谁?”
“甭给我老人家绕圈子,前天晚上周怀在你房门口守了一夜,你当我老了就聋了?瞎了?”
“这个事情是我的疏忽,请义父责罚!若从您老这儿论,我跟宋南楼确实是世仇。但是若从他父亲那里论,他就是我的恩人之子。庭生不知道该报仇还是报恩,请义父指点。”谢文韬撩起长袍就要跪下,被吴远章伸手拦住。
“庭生啊,从你把他从徐闻郡带回来的那天起,报仇还是报恩,你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义父”
“庭生啊,义父不怪你,其实若我一定要求杀了宋南楼,或是打发他依旧回徐闻郡去受苦,去等死,相信你也不会反对。但是,他就算死了,于我又有何益呢?不过是做了别人的刀罢了。”
“您老的意思是不找他报仇了?”
“我们不但不找他报仇,我们还要帮助他报仇。”
“义父您说什么呢?我怎么没听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