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黑狗与花狗
夜未久,栎木寒兰的枝上,已滴下点点白露。朔风一吹,还未摇落的新露,忽已为霜。丘上,一汪浅水的边上,枯黄的飕飕荻草下,不时有秋虫啾啾。万家灯火的龙城澹着月华,高远清净的星河里,一只孤雁在游荡。柳七七轻撧起一朵奄奄的寒花,迎风撩发,隐隐听见丘下溪水边,不知谁家姑娘的碪杵捣衣声。
她掩着青衣,缩起身子,呼了口白气,讶然问:“这儿不是夏日,竟像是深秋,好冷!”
丘下有三五个草屋,无憎领着她从另外一侧下山。漫步林间,无憎悄声说:“姐姐,平行世界里的时间和季节各不相同。咱们那是火辣的夏天,这前秦早已入秋了。”
柳七七第一次来到平行世界,好不稀奇,不禁叹道:“真是奇妙!”
在阔叶林里绕行了几圈,眼前豁然开朗,一条石阶铺在眼前,石阶的尽头卧着一间小寺。
“姐姐不耐寒,且站一站,洒家去与你寻件棉衣!”无憎搂着柳七七踱到寺门前,粗着嗓子说。
他虽是条黑蛇,但修为了得,只穿着薄薄僧袍的身体却温热如火。柳七七偎在他怀里,笑道:“这是南北朝时期的前秦,哪里有棉花?棉花虽是南北朝时期引入中土,但做衣服被衾却是在宋元,在长江流域广泛种植就更晚了,要到明太祖年间。这时,有钱人穿裘,寻常百姓大约是用葛麻来御寒。”
无憎抚着后脑勺,赞道:“姐姐真是博学!那洒家这就去化缘,弄一件裘披风给你!”
柳七七见他对自己很是真挚,心中不免放下成见,言行中跟他亲近不少,捂嘴笑道:“你说的化缘,不外乎是去抢。这寺不大,别动粗了,去借一件厚一些的袍子好了。”
“洒家理会得!”无憎说罢,伸手去砸山门。
柳七七赶忙说:“别砸坏了!”
无憎挥起钵盂大的拳头,咚咚砸起山门,喝道:“洒家是来挂单的僧人,快给爷开门!不然踹烂你们的鸟门,将你们全打出去!”
他兀自吼了几吼,寺内传来微微回声,并无知客僧来开门。
柳七七嗤笑道:“你这么粗鲁,谁敢开门?!算了,我还是赶紧去前秦的皇宫把自己嫁了,省得你遭受天谴。一件衣服有什么打紧,忍忍好了。”她来到古代的平行世界,说话也拿捏起古人的腔调。
无憎听了,只好作罢,回头啐了一口,搂起她就欲离开。
这时山林里忽刮来一阵朔风,寺庙的无相门竟吱呀呀被吹了开。二人急忙回头,以为有人开门,但寂寂等了片刻,仍不见有僧人出来。二人面面相觑,柳七七疑道:“佛家三门,右无作,左无相,空门居中。一般只开右边的无作门,为何寒寒冬夜,无相门却大门洞开?”
她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往里观瞧,但见大殿上灯火灼灼,但整座寺里没一个人走动,更觉怪异。
“都不派人看着油灯么?”她仗着有无憎为伴,推门而入。但推门的手黏糊糊的,把着手掌一看,竟沾了一滩血迹。
无憎在她手上嗅了嗅,微声说:“是新死不久的人血。”
柳七七一惊,蚊声说:“不会吧,这庙难道被山贼洗劫了?!和尚都被咔嚓了?!”她自恃拳脚了得,体内还睡着一只喰种大妖,也不觉得十分害怕。
二人摸进了庙里,在大殿逛了一圈,发现寺中很是干净,整齐又灯火通明,但一个人影都没有。麻蒲团有序地摆在地上,柳七七摸了一把,道:“还是温的,和尚应该刚走。啧啧,这里不像是被抢了,只是和尚呢?”
从大殿下来,便是僧舍,纸窗上晃着火光。
柳七七径直走了过去了,正待靠近,僧舍的门扑棱一声被推开,从中走出个虎背熊腰的精壮和尚。
柳七七吓了一跳,捂着胸口说:“哎呦,不是没人,倒把我吓飞了魂!”
那精壮和尚太阳穴鼓着,睁着一双浓眉大眼,喝问:“你干嘛的!这么晚了,本寺不接待香客,快滚!”
柳七七心中疑道:“这秃驴说话一嘴羊臊味,不像是山西口音。他虬臂粗地像支槌,俨然一个练家子。不过我能听得懂他说话,看来在这个平行世界的古代,我与人交流应该不成问题。”
她遂将沾血的手捂在身后,笑道:“天寒地冻的,本弱女子想来寻一件袍子穿而已 ”
“没有,没有,没有!滚滚滚!”那大和尚快步靠近,就要推柳七七。
这时无憎从身后的阴影里跳了出来,黑铁罗汉一般,一掌将那和尚打飞在墙上。
柳七七注意到僧舍中的灯火剧烈地晃了几晃。
“哪儿来的撮鸟秃驴,敢对我姐姐动粗!”无憎说着拔出九环鬼头大刀,一步步逼向那和尚。
柳七七心里乐道:“你骂人家秃驴,岂不是连自己也骂了?”
那和尚哇地吐出一口血,肋骨已断了两三根,被无憎的神力惊地浑身一颤。他强挣扎爬起,连连摆手,笑道:“原是借个袍子,没甚么,大师别动粗。”
“直娘贼!先宰了你这个唐突我姐姐的鸟东西!”无憎怒道。
柳七七赶忙娇声喝止:“呆子,别再杀人!”
无憎只好作罢,微笑道:“姐姐让洒家不杀,便留他一条狗命。”
那大和尚被这兄妹弄得摸不着头脑,朝屋里喊:“取一件厚些的褐衣来。”不多时,另一个与他同样魁梧的和尚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奉上一件半旧的褐衣给柳七七。
柳七七笑问:“整座寺庙里就您二位师傅么?”
奉褐衣的和尚单手作十,微声说:“官家嫁女,十公主与幽州都督明日大婚,大伙儿都被叫去做祈福道场去了。”他说完,望了一眼前面的大殿,又补充说:“刚走不过半柱香而已。”
“二位怎么没跟着去?”柳七七接过袍子,很自然地在和尚手上摸了一把。
这和尚立即回:“小僧二人是从塞外云游而来,不过在此挂单而已。这等有油水的道场,自然轮不到咱们。”
冷风股股,柳七七冻得骨髓发凉,急忙将褐衣围上。
无憎抓起这和尚的衣襟,喝问:“有没有裘衣?!藏着掖着的,小心我揍你!”
柳七七踢了无憎一脚,连连说:“对不住,我弟弟有些暴躁。”
那和尚见无憎少说比柳七七大十几岁,心里认为这俩人是疯子,但脸上挂着笑,摆手说:“令弟真可爱。小孩子顽皮一些,也是有的 ”
“小孩子?哈哈哈!”柳七七笑弯了腰,见和尚没有请自己进去吃茶的意思,便拉着无憎离开。
那和尚也不送,只是原地站着看。
柳七七快走到大殿时,突然回首笑喊:“大师,山门左边的无作门开了,您待会记得掩好!”
那和尚扶着受伤的同伴,远远回说:“感谢女施主,小僧待会便去。”
柳七七与无憎出了山门,在他身上蹭干净了血,走远了,才微声说:“刚才那俩不是和尚。我故意说错无作门在山门右侧,他居然不知道!他们虎口和手指上全是老茧,应该是常年握马刀磨的,想来是胡人!”
南北朝时,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十几个少数民族分别占据着长江以北的土地,他们都被泛成为胡人。
“直娘贼,老子砍了这俩满嘴胡话的胡人!”无憎作势要回去。
柳七七摇摇头说:“他们潜在这寺庙里,与咱们无关。你不是说,不要干扰平行世界的历史么?就算他们真杀了和尚,还是真和尚去城里做祈福道场去了,咱们还是别多生事端。”
无憎笑道:“姐姐不知,杀了重要的历史人物才会影响历史走势。死一两个小角色,不打紧的,不会遭天谴!”
柳七七点点头,边走边问:“历史走势?你怎么突然说话文绉绉了?不像你呀!”
无憎傻笑道:“可能与你多亲近了,说话也沾了点墨水。”
“哦?”柳七七斜了他一眼,轻轻挣开他的怀抱,自顾自地下山。
“听那和尚说,婚礼是在明天,你怎么说今天?”柳七七问。
“洒家在皇宫埋伏了半个月,才掳来那个公主。只听说今天婚礼、明天婚礼的,估计记差了!”
“哈?!”柳七七停住脚步,娇声问:“你不过去了2个小时,也就是这世界的一个时辰,怎么又说半个月?!”
无憎听她这么问,忽然面露难色,蹲在地上屙屎一般,捶着脑袋想了好久,自言自语:“是什么鸟鸟时间什么变慢什么狭哎呦,洒家本来记得哩,是什么撮鸟道理?!”
柳七七也一脸懵逼,不知道他在嘀咕啥。
&34;是了!有个例子!”无憎似想起了什么,一跳而起,叫道:“比如一条黑狗和一条花狗相距了2光光 对了2光年的距离,黑狗以2倍的光速朝花狗跑去。黑狗只用一年的时间就到了花狗那。但但花狗花狗”无憎说到这里陷入了迷茫,又屙屎一般蹲下,在地上比比划划。
“花狗花狗看了手表怎么来着?!”他似乎把自己绕晕了。
柳七七一脸黑线,揣测道:“你是想说狭义相对论的时间膨胀效应?理论上,花狗等了一年,就应该会在原地见到黑狗。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年以后它没等来以2倍于光速跑来的黑狗。然而过了一年,第二年才看到黑狗跑到身边。更怪的是,它明明等了2年,但黑狗如果手上有计时器,黑狗会发现他确实只用了一年。2倍于光速的黑狗,相对于花狗的时间变慢了”
无憎豁地站起,小鸡逐米地点头,道:“正是,正是!就是这撮鸟时间膨胀理论!洒家记得住,就是舌头打结,说不出来罢了。咱们来的世界是黑狗,这个平行世界就是花狗。黑狗的时间慢,花狗的时间快!”
“什么花狗黑狗的!他喵的,你就直接说这里一天,那边一年,我不就懂了!你这个废物!”柳七七豁然开朗,难怪无憎在这里半个月,而自己在果园里只有2个小时。
“原来理论物理学是对的,时间变慢的平行世界真的存在,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我如果在这里过了60年,成了一个老丑的婆子,再穿越回去,也不过是看到果园从夏天变成了秋天而已。”她笑着说,心中大为放松。自己只在这里待几天而已,算来在自己的世界连半小时都不用,那六只狗子就不怕挨饿了。
无憎慌忙追上,笑道:“正是,正是,姐姐多待些日子也无妨。”
柳七七忽然扭头拉起他的手,温柔地问:“呆子,真空环境里,一滴水和一个铁球从同一个高度一起落下,哪个先着地?
无憎想都不想,便道:“那自然是铁球!”
柳七七听完,脸色一阴,面如冰霜地甩开他,自顾自地快步下山。无憎愣了,追了过去,憨笑着要搂她,道:“我瞅这吊衣服怪薄的,再给姐姐暖暖身子。”
柳七七抬手一拳打在他小腹,将无憎打倒,白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无憎不明所以,跟在她屁股后面,怯声问:“姐姐刚才还与俺欢声笑语,怎么突然换了一副面孔?我我做错什么了。”
柳七七走了两步,转身卡住他的下巴,气道:“呆子,你听着,我冒充前秦的公主,嫁给劳什子幽州都督以后,就跟你扯直了。你别再跟着我,不然小心我小心我”她觉得自己压根不是无憎的对手,没啥能威胁到对方,甩头又往前闷声走去。
不管无憎怎么好言相问,柳七七就是不再说话。
下了小丘,来到官道上,已时不时能遇见几个农夫打扮的赶路人。身边偶遇一农夫推着独轮车,载着妻女进城。柳七七向他打听起来:“今日非节非礼,怎么不宵禁?”
独轮车上的小女孩抢着说:“官家嫁十公主,这几日不宵禁,大家都来城里玩儿啦!”
那农夫妻子废力地搂着一大箩筐的炭,跟着说:“我们烧了些炭,到城里换成钱,再带女娃儿逛。”
柳七七在富足的现代世界过惯了,头一次见到古代穷苦的农民,见这一家骨瘦如柴,手脚生着皴劈,浑身衣服打满了补丁。一家御寒的东西是一用竹篾编的筐,里面盛着草灰,正被小女孩抱着。草灰早已没了温度,小女孩冻得瑟瑟发抖。
她快步跟着独轮车,捏了捏小女孩冻得通红的脸蛋,摘下头上的一支金钗,悄悄插在了她发间。
待那农夫气喘吁吁地还想跟柳七七二人说话时,已瞧不见他们的身影。
“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里写‘短褐穿结,箪瓢屡空’,何其超然?料想他是用得起手炉的,是吃得好、穿得暖的,才写出‘不戚戚于贫贱’这种骗人的鬼话!真让他做个卖炭翁,他要跪下来求朝廷给他官做!”
柳七七站在龙城的城墙下,眉宇间透着一丝阴冷,低低地对无憎说:“所以,我最讨厌别人打着幌子骗人、骗我!你最好最好别这样做 ”说完径直走进了城门。
无憎被她眸子里突如其来的寒意,吓得后脊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