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回波
飞船每前行一小段距离，最小熵指向的方向就会重新变化。
飞船沿着最小熵指向的曲线蜿蜒前行，如履薄冰。
李行忽然会觉得他们在一个sgd的算法中，一直在朝着梯度下降最快的方向前行。
这个梯度的终点不知道会有什么，会是一个全局最优点，还是会停到了一个局部最优点？
或者是他们运气不佳，到了一个周期性吸引子，会沿着一个封闭的路线一直航行下去？
那样的话，他们就永远逃不出这个湖了。
到那时，也许很多个银河时间单位过后，有一个高级文明路过，看到一个飞船一直在打转。这个高级文明会对他们的孩子说，看，这就是上古时期一个初级文明的标本，他们连一个臭水坑都出不去。
这个时候，他们在这个高级文明的眼中就像一个悬浮在水中的一个水蚊子一样。
谁也不知道前面会遇到什么，谁也不知道用这种方法会不会真的能上岸。
太尉给的模型被李行作为一个解码器对接到了探测器信号的接收端，解码后的图像被投射到一个单独的屏幕上。
飞船内部除了加速度仪随机转动的声音，静悄悄的。
屏幕上不时的传来飞船的镜像朝这边飞来，两人已经见怪不怪了，这是飞船的信息被涟漪传导到岸边后，反射过来的影像。
这个影像记录了飞船的历史。有时候不同时间的波浪碰在一起发生了干涉，这时会解码出一个奇形怪状的扭曲的飞船影像。
李行看着屏幕，他发现这个屏幕中展现的就是他们的历史，这几个小时内的历史。
他们在看着他们的历史。
他们同时也在看无数的历史的叠加。
随着持续的航行，可视星图上的变化好像没有那么剧烈了，没有那么杂乱无章了。
粗略的观察好像是有什么规律，但仔细看时好像确乎也没什么规律。
在这沉静的空间，在这不可预知未来的空间，在这没有人知道的空间，李行不禁想起了他上学时的一件事来。
那时他上初中，第一次住校。
初中的学业相比小学可繁重的多了，课程从早排到晚。早上五点半起床，半个小时跑操，然后早读，早读后吃饭，然后上午课，上午课后吃饭，然后下午课，午饭后继续晚自习。
没有小学时的无忧无虑，放学时也不能成群结队的爬树，掏鸟窝，捉蚂蚱，打弹弓，捉迷藏了。然后玩到黑还不回家，吃饭满村的喊人再平常不过了。
晚上累了还可以躺在西瓜地里临时搭起的床上看星星。看星星是太稀松平常的事儿了，晚上的天空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
周围的蛐蛐儿也是这么认为的。
在小学时，大家会觉得，上学不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吗，有啥好难的，大不了作业没写完打几个手板，站一节课嘛。回家继续疯，继续玩，继续爬树偷桑椹，继续渠里堵水捉鱼。
似乎一辈子就这样过了，至于长大么，那是渺渺茫茫很遥远的事儿，跟我们好像不沾边。
这就是童年总结出来的规律，在童年这五六年期间还很适用。
忽然间生活的棍子第一次敲下来了，把什么都搞乱了，什么都破坏了。
以前总结的规律不适用了。
无忧无虑的生活不再有了。
童年结束了。
第一次脱离了家庭，每周只能回家一天，然后第二周可以回家两天，第三周又是一天。。。
每天早上没睡醒就得起来，上课，上语文课，上英语课，数学课竟然还分了几何和代数？真是闻所未闻！语文插图竟然没有颜色？简直不可忍受！历史政治化学生物，这都没听说过啊！
学校的露天食堂承包给了个人，那吃的是人饭吗？学校旁边的小诊所里经常人满为患。
班里为什么这么多人啊，还都不认识，小学的时候才二十几个。
感动不感动？小小李那时是相当的抵触，小学的同桌到初中后看着竟然也没有以前那么漂亮和鬼灵精了。
这所有的一切都在宣告着，人生的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无论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那当然是不愿意。
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呢？
拖延。
一个周日的下午。
又要骑自行车去镇上的学校了。
爸妈都下地去了。
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人。
岂止是院里没人，整个村里都很安静，大人们都去地里忙了。
村里只剩下，老人，小孩，公鸡，母鸡，狗，还有知了在叫。
李行搬了一个椅子坐在院子的树下，树干到堂屋的墙上拉了一根绳子在晾衣服，衣服上的水在滴答滴答的滴在地上，地上湿了一小片。
他就在那坐着，不想那么早去学校。
其实已经不早了，其他伙伴这个时候已经在路上了。
他要坐到什么时候呢，他不知道。
头洗了么，已经洗过了。
书包装好了吗，已经装好了，换洗衣服也已经装好了，而且还把书包塞的鼓鼓的。就差鞋子没换了。
他在那坐着，无聊的看水滴答滴答的滴，越来越慢。
人在安静的时候思维会异常的清晰。
在思维清晰的时候没什么事思考的时候会有一些奇怪的想法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让他思考。
他忽然想，一年后我会是什么样子呢？十年后我会是什么样子呢？我结婚后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会跟谁结婚呢？我生完子女后会是什么样子呢？我的子女会长什么样子呢？我什么时候老，老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个时候的我跟我现在有什么不同吗？还是现在的我吗？
然后他接着想，现在是不是已经是十年后了，我是不是正在想我十年前是在干什么呢？十年前我就正坐在这里，我在看着洗完的衣服在往下滴水，嗯，现在滴得慢了。那我现在是不是已经是十年后的我在想的十年前的我？
时间是不是还没有动？我还在这坐着，还没有去上学。
他接着想，我结婚后是不是有一天会想，几十年前我是不是有一个时间，在一个地方在想我结婚后会是什么样子？嗯，几十年前我正在坐到院子里不想上学。
我现在在哪？就在院子里。
时间是不是没有动？
水还在慢慢的往下滴，衣服过不多长时间就会干了，哪家的狗在汪汪的叫，谁家的鸡又下了个蛋在咯咯咯的叫，谁家的孩子又哭了，他的奶奶在嚷他。
水为什么会滴下来呢，是万有引力，为什么又万有引力呢，是有一个原因，那那个原因又为什么呢，又有一个原因，最终的原因是什么呢？最终的原因又是什么原因呢？
但是水确实是在滴着，这个结果是固定的，结果是锁死的。水滴在记录着时间的流逝，但时间又好像没有流失，因为我好像是又回来了，还在这坐着。
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那么时间又是什么，时间不存在？每个时间点都是静止的，每个时间点都是永恒的。
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不是别人，我为什么是我？如果一切都不是注定的，那已经发生的是不是固定的？为什么已经发生的会一定发生。
很多年过去了。
十年过去了。
李行结婚了。
李行生子了。
十年后的很多次，李行会常常想起这个时候，那个夏天周日安静的下午，李行会觉得那个下午就在上一秒。
结婚后，李行会想起那个下午，李行会觉得这就在上一秒。
他不知道他这个时候是当时的那个下午穿越到了现在，还是当时的那个下午是现在穿越到了过去。
他是不是还在思考着，这一切都在他的思考中，那个时间是不是还在持续着？
李行往往会微微一笑，根据他多年来受到的科学训练，这些基本的哲学思考每个人都有，他会坚定的认为现在就是当下，当下就是现在。他不会再认为那个时候就是当下，那个时候就是现在。
他只是隐隐约约的觉得，那个时间好像被他封存了，好比一个驻波。
许多事情他已经记不清了，但那个下午的情景他一直记忆犹新。
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就像一个广阔无边的水面上的波纹，往四周平坦的舒展开，一直前行。
还没有到岸边时，人寿命的上限就已经到了。
知了的一生，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夏天。它没见过冬天，夏天就是知了学到的坚信不疑的规律。
人没有时间来观察到从岸边回返回来的波纹。
他会觉得岸是不存在的。
这也是一个规律。
规律的规律。
但是李行不是一个普通人。
因为他到了一个不普通的地方。
李行看到了屏幕上的画面从模糊逐渐清晰，然后慢慢稳定。
稳定的画面中，只剩下水在一滴一滴的往下滴。
水从搭着的衣服上滴下来。
衣服在晾衣绳上搭着。
晾衣绳一头拴在树上，一头在堂屋的墙上。
树在院子里。
树下有个椅子。
椅子上没有人。
人在屏幕前。
屏幕在一个飞船中。
飞船在距离地球很遥远的一个外太空区域。
这个区域有一个湖。
这个湖是个水洼。
这个水洼在并不遥远的地方有岸。
李行又是一个普通人，因为此时他感到无比的震惊！同时带有兴奋和期待。
萧军不是一个普通人。
因为他好像早已见过或者预料到了这个情景。
他对李行说。
小李，不要奇怪，这是回波。